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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副市长,我们已经尽全力了……不过,太迟了,你们,可以进去看看……请节哀顺变。”主管救护的医生说,大口罩掩去了他脸上的表情。 “谢谢。”调恰点点头,沉默了一下,又说,“谢谢。” 项青已经和项兰走到了急救室里,周怡在原地站了两秒钟,也跟着走了进去。 项青一直走到床前,两行眼泪无声地滑落。她抬手轻轻抚摸着父亲的脸,那张脸触摸起来,如同大理石的雕像一般,冷,硬,而且光滑。项青透过朦胧的泪眼看了一会儿,俯下身子,在父亲额头上亲了一下。 项兰在项青身后,拉了拉项青的衣襟,声音里带着点恐惧:“姐……” 项青回头看了看项兰,轻声说:“来,阿兰,跟爸爸道个别。” 项兰往后退了一步,脸上的肌肉抖了抖,摇着头哭了起来。 项青没有勉强项兰,又转去看了看母亲。 周怡犹豫了一下,走到床前,手抬起来,在空中停了几秒钟,又无力地垂落在被单上。“安息吧。”她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到,顺手将白色的被单拉上去,盖住了丈夫的脸。 一位护土走到周治面前,询问道:“周副市长,我们还有一些手续要办,请问……” 周怡简短地说:“我来吧。” 项青走上前,说:“我来。” 周怡看了一眼项青,项青的脸上被泪水弄得湿满源的,目光温柔而固执。 周怡垂下眼睛想了一会儿,低声说:“也好。你留在这里处理医院方面的手续,我先和项兰回去,安排一下其它事。有什么情况,随时给家里打电话。” 项兰说:“我不管这些事,今天我已经跟别人约好了,我马上要走。” 项青目光哀伤地看着项兰:“阿兰,最起码回家洗个脸,你这副样子怎么去约会?” 项兰咧嘴笑了笑,紧接着又哭了:“我不管,我不管,我讨厌这些事……”她躲开母亲伸过来想搭到她肩上的手,扑到项青身上,大声地抽泣。 项青的眼泪又流了下来。她抬手抚摸着项兰乱蓬蓬的长发,看着对面的母亲,过了一会儿,忽然不轻不重地问:“妈,你今天是不是起床很早?” 周怡一愣,说:“嗯?” 项兰马上停止哭泣,抬起满是泪水的脸回头看母亲。周信脸上掠过一丝慌乱,然而在一瞬间便恢复了镇静。 项青淡淡地说:“没什么,我只是觉得,你今天的妆化得和平时一样好。” 项兰一脸狐疑,睁大眼睛打量着母亲。周怡的眉头微微皱起来,冲口想解释什么,却又把话咽了回去。 项青轻轻拍拍项兰的肩,说:“先跟妈回去,洗过脸,吃点东西再出去好吗?” 项兰看了项青一眼,点点头,转身自顾向外走。周怡看了一眼项青,也转身要走。 项青轻声说:“妈,稍等一下,我想跟你说两句话。” 周怡停下来,却并没有回过身。她挺直着背,肩膀看起来有些僵硬,语气冷淡而平静,问:“什么事?” 项青问:“怎么对别人解释?” 周怡慢慢转过身,说:“你到底想说什么?”她的脸色开始变得晦暗,有股怒气隐隐升腾在眉梢。 项青轻轻扬了一下眉,平静地说:“我只是想问,追悼会上对爸爸的悼词怎么写?” 周怡定定地看着项青,想了想,说:“当然是病故。” 项青点点头,说:“知道了。” 在周怡要转身离开时,项青又说:“他查出有。心脏病差不多十年了吧。” 周怡沉默了一会儿,看着项青的眼睛,小心地说:“项青,我知道你和爸爸感情很深,但是……” 项青眼眶里充满了泪,她慢慢地摇着头,泪水在眼眶里越蓄越重,渐渐承受不住,终于从睫毛上滑落下来。她低下头,语气平静,一字一字地说:“妈,现在,你终于得到自由了,是吗?” 长长的走廊里,死一样的寂静。一束微弱的晨光从走廊的窗子里投射进来,光束中,细小的尘埃像不可捉摸的精灵一样上下飞舞。空气中飘浮着浓浓的消毒水气味,窗外长着高高低低的灌木植物,然而在这春寒料峭的季节里,都还寂寂地等待着花期,只有从几颗藏在枝节里的、仍然包得很紧的花蕾里,才能想象出一丝春天的信息。 这是个初春的早晨,是万物开始复苏的季节。 项青在病人死亡证明书上签字时,写下了这个日子:二零零零年三月四日。 2 A市殡仪馆的告别厅里,哀乐低回。周怡与项青项兰母女三人,全部是一身黑色西装,胸前佩戴一朵小白花。在黑色的衬托下,三张面孔都显得格外苍白。周怡的脸上流露着有节制的悲伤,站在周怡左边的项青,脸上已经看不到泪水的痕迹,但红肿的眼睛和黯然的眼神,令每一位参加追悼会的来宾都看出了她的痛苦,而项兰的脸上,更多着几分茫然与疲倦。 项青主持了父亲项伯远的遗体告别仪式。在短短几分钟的悼词里,项青那些朴实无华的话语,让几乎所有在场的人都感受到其中深深的悲痛与哀伤,感受到一个女儿对亲爱的父亲最诚挚最深切的感情。参加告别仪式的人很多,除了一些亲属外,少数是项伯远生前好友或同事,大多数则与死者妻子周怡周副市长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有些人甚至并不真正认识项伯远。但听到项青的悼词时,人群中响起了低低的啜泣声。 追悼会结束后,人们陆陆续续散去。周怡与项青项兰站在门口向人们致谢,周怡一个接一个地与人握手道别。项伯远的好友马维民走过来时,先是和周怡握了握手,说了声“节哀”,然后又特意上前与站在一边的项青重重握了握手。 “小青,”多少年来,马维民都是随着项伯远的叫法这样称呼项青的,他想说点什么安慰项青的话,顿了一下,只说了句,“事已至此,不要太难过了。” 项青抬眼看着马维民,说:“马叔叔,谢谢您。” 马维民摇摇头,说:“真是没想到,老项走那天是星期六吧?头一天我们还在电话里约好,说第二天好好杀上几盘棋呢,我听他的声音情绪都不错。唉,心脏病,真是难以预测……” 项青咬了一下嘴唇,看着马维民的眼睛,小声说:“马叔叔,等一会儿我有点事想找您谈谈,您有空儿吗?” 马维民略一怔,马上说:“好,好,有空儿。正好,我那儿还有你爸爸一些东西,我整理了下,你拿回去做个纪念吧。” 项青勉强微笑一下,说:“那我待会儿结束了就去您家找您。” 马维民点点头,又和周恰项兰打了个招呼,便走了。 两个小时后,项青来到马维民家,马维民把项青带到自己的书房。 “已经火化了?”马维民语气有些沉重。 “嗯。”项青脸色苍白,目光失神地看着地面。马维民也一语不发,他很了解项伯远与项青之间那种亲密的父女之之情。 沉默了一会儿,项青像是从梦里醒来似的说:“马叔叔,我知道您是爸爸最要好的朋友,所以我才有勇气对您谈这件事。也许您会觉得很荒谬,不过,无论如何,请您相信,我所讲述的全都是事实。好吗?” 马维民问:“小青,有什么特别的事吗?” 项青目光坚定地看着马维民,点点头说:“我之所以只跟您谈这件事,一来因为您是爸爸的好朋友,二来也因为您长期在公安部门工作,对这一类事富有经验,我很想请您帮我解开心里这个谜团。” 马维民多年的职业习惯令他的神情变得凝重起来:“好,你慢慢说。” 项青问:“马叔叔,按理说家丑不可外扬,但您和我爸爸交往很多年,我猜想他多少会跟您谈一些我们家的事吧? 马维民缓缓地说:“要是我没理解错,你是指你父母之间的关系吧?实事求是地讲,我知道他们夫妻感情不怎么和睦。老项是个比较内向的人,很少直接和我说什么,不过我还是能从他的话里听出一些东西。” 项青沉吟了一下,说:“既然您对此有所了解,我就更不用隐瞒了。马叔叔,我觉得我爸爸的死……‘顶青说到这里,停顿了两秒钟,似乎在斟酌合适的字眼,”……里面有问题。“ 马维民坐直了身体,仔细地看着项青。面前这个故友的女儿,从容貌上继承了父亲的特点,一张典型的鹅蛋脸,面部线条柔和,眉清目秀,看起来恬淡中有几分柔弱,是那种很容易引起异性怜惜之情的女性。 马维民知道,项伯远从来都最喜欢这个女儿,虽然他也不是经常提起,但偶一谈及女儿项青,神色间总是掩饰不住那种出自内心的怜爱。而且,也惟有谈到项青,才能让项伯远流露出对家庭的眷恋之情。 有时候,马维民去项伯远家做客,周怡和项兰都很少在家,却总是能够看到项青留在家里。每次项青都会礼貌地为马维民沏茶倒水,然后便任两位长辈谈天或下棋,她则安安静静地待在自己的房间。 马维民参加项伯远的追悼会时,感觉项青与现在许多同龄的姑娘不太一样,她身上似乎继承了更多传统女性的美德,是一个懂事、温柔、体贴父亲的好女儿,因为深爱父亲,父亲的突然病逝令她极度悲伤。而此刻,马维民认真地看着项青的眼睛,他觉得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里,隐隐地流露出一种焦虑,这种焦虑甚至掩盖住了原有的悲哀。 项青一直迎视着马维民的目光,说:“您知道,我爸爸大约十年前诊断出有;心脏病,但病情并不算严重。他的性格又是那样,什么都看得比较淡,对自己的病也木是太放在心上。这样的心态,对有心脏病的人来说,倒不是件坏事。所以,这么多年,他除了偶尔有点不舒服,没有什么大的不好。感觉不舒服时,他也不喜欢去医院,只是按以前的医嘱每天吃两粒地高辛,一般过两天也就没事儿了。” 马维民接了一句:“他有时候会喝点酒吧?” 项青说:“对,他一直都喜欢喝点酒,但木是天天喝,量也不会大。如果碰到心脏感觉不舒服时,他是绝对木会喝的。” 马维民点点头,说:“嗯,你继续说。”不知不觉中,马维民进入了一种工作状态。 项青说:“他是三月四日走的。三月三日晚上,项兰没回家吃晚饭,我爸、我妈和我,我们三个人一起吃的晚饭。吃饭时,爸爸说感觉心脏有一点不舒服,饭也没吃完,就回房间休息去了。我和我妈接着吃饭,吃过饭收拾过后,我到父母房间去看爸爸,问他要不要紧,他在床上靠着看书,说没什么,要是待会儿还是不舒服的话,他自己会吃药,我便回自己房间了。” “当时你妈妈在哪儿?” “我去看爸爸时,我妈在楼下看电视。后来我回房间后就不知道了。我在房间里听音乐,大概十一点钟时,阿兰一下子闯进来,说是去参加朋友的生日派对了,喝得半醉半醒的,唉,她常常这样,爸爸和我都替她担心,我妈总是忙着工作上的事,从来也没时间过问……阿兰在我这儿说了一会儿话,就迷迷糊糊地躺在我床上睡着了,我叫了几句,叫不醒,只好随她。后来我也在自己床上,跟阿兰一起挤着睡了。” “这期间,你知道你爸爸的情况吗?”马维民沉思着问。 项青摇摇头:“我就是后悔,要是阿兰回来的时候,我能去看看爸爸情况是否好一点的话,可能就不会……”说到这里,她的眼圈又红了。 马维民问:“那你们是什么时候发现你爸爸发病的?” 项青注视着马维民的眼睛说:“马叔叔,我觉得里面的问题就在这里。第二天早上六点来钟,天还没亮,我妈突然来敲我房间的门,说爸爸可能是心脏病发了,要赶快送医院。我冲到他们房间,看到爸爸躺在床上,我去摸他的脉搏时,发现他的脉搏完全没有,而身体已经冰冷了。” 项青便咽了一下,又接着说:“她们两个忙着打电话给医院,我当时头脑很乱,可是不知为什么,心里就是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一时又说不清那种感觉是什么。我摸到爸爸身体时,就隐约觉得没希望了,后来送到急救室时,我爸他其实已经去世了,医生们不过是进行例行抢救罢了。我一直在想,早上那种奇怪的感觉到底是什么,好像是想找一样什么东西似的。” 马维民忽然说:“你爸爸那天晚上有没有吃地高辛呢?” 项青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欣慰:“马叔叔,我找您找对了。对,我当时下意识就是在找药。情况太紧急,那种意识一下子不能明确,可后来在医院我就想起来了,我是在找药。我想,如果爸爸吃了药,为什么会死?他的病没有严重到那个地步。” 马维民问:“后来你有没有找到药?” 项青慢慢地摇摇头:“这正是我百思不得其解的事。他们的房间里也放了一部电视机,平常爸爸就把药瓶放在电视柜上。那天我冲进去看到爸爸那个样子,只急着考虑抢救的事,也许只是下意识里想到了药瓶,或者当时也一眼看到了电视柜上没有药瓶,但这个意念没有浮上层面。后来从医院回到家,我又去找,果真没有找到那个药瓶。” 马维民不由得在座位上挪动了一下身体,说:“这是个很严肃的问题,小青,你告诉叔叔,你能肯定,那个药瓶以前在,而那天却不在了?你认真找过整个房间了?会不会是你爸爸把药瓶移动了位置?” 项青说:“我完全肯定。头一天晚上吃过晚饭,我去看爸爸时,还看到药瓶就在老位置摆着。可第二天,不要说老位置,包括所有的柜子、抽屉、角落、床底下,甚至床垫都掀开,几乎将整个房间翻了个身,都没找到它的影子。” 马维民皱紧眉头,想了想,问:“你有没有问过你妈?” 项青紧紧盯着马维民的眼睛,说:“最可怕的事就在这里。我找不到药瓶,就问我妈是否看到。她当时说没注意,可第二天又拿了一瓶药来,说她在抽屉找东西时发现的,还问我要这个药瓶干什么。” 马维民沉思良久,说:“小青,你是不是怀疑,你妈看到你爸发病,却故意将药瓶藏起来,眼看着他在自己面前死去?” 项青的声音有点涩滞:“马叔叔,比这个还要可怕。” 她像是在积聚勇气,深深吸了一口气,说:“爸爸服用的这种地高辛,每粒含量是0.25毫克,我从医生那里了解过,它只是一种中效制剂,主要用作缓解爸爸的病情。感觉不舒服时,每天服用0.25毫克至0.5毫克,也就是每天最多服两粒,可以连服几天,但每天的药量一定不能过大,否则容易引起中毒。” 马维民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项青接着说:“爸爸现在服用的这瓶药是我大约一个月前给他买的。因为并不是经常吃药,以前的那瓶没有用完,但已经过期了,所以我直接去药店给他新买了一瓶。这一瓶共三十粒,前两个星期有一阵子,爸爸感觉不太舒服,连着吃了五天,因为他生活上的事都是由我照料,我记得很清楚,那次一共吃了十粒。所以这一瓶应该还剩二十粒才对。可是,我妈后来拿给我的药瓶里,居然是二十二粒。” 项青说到这里,停了下来,等着马维民说话。马维民足足考虑了几分钟,才慢慢开口:“如果是这种情况,只能说明,这瓶药并不是以前你爸爸在服用的。” 项青的神情显得有些紧张,说:“只能这么解释。如果少于二十粒,还有可能是爸爸在我不知道的情况下又吃了一些,但无论如何,药的数量不应该多于二十粒。现在这种情况,不能不让我怀疑,这是我妈重新拿来的一瓶药。可是,为什么?为什么我一问到药的事,她就会重新拿来一瓶药?为什么以前那一瓶会不见了?她想掩饰些什么?” 马维民再次沉默。 项青又说:“他们虽然睡在一个房间,但卧室里有两张床。虽然他们谁也没对我说过他们之间具体的情况,我常常帮他们打扫房间,知道他们分床睡已有很多年了。可是,无论怎么样,即使不在一张床,只要在同一个房间,如果爸爸的心脏病出乎意料地发生了恶化,我妈一向是个睡觉容易惊醒的人,还常在我和阿兰面前抱怨神经衰弱的,我相信,如果不是有什么隐情,她一定应该知道我爸爸的情况,最起码会发现得比较早。可当我和阿兰被她叫到房间时,已经是早晨,爸爸的身体都冰冷了。而且,当时我只注意着爸爸的情况,后来在医院,我才注意到,我妈根本不像是刚从被窝里爬起来的样子,不仅洗过脸梳过头,而且还和平常一样化好了妆。这一点,更是让人无法解释。” 马维民想了一会儿,问:“你早上被妈妈叫到房间时,有没有注意到她的那张床?是乱的还是整齐的?” 项青肯定地说:“我事后也回想过这个问题,我记得她的床铺是整齐的。” 停了一下、项青又有些急促地说:“对了,还有一个问题,我记得很清楚,头天晚饭爸爸说木舒服,吃饭时他是绝对没有喝酒的。晚饭后我去房间看他时,他靠在床头看书,也没有喝酒。可第二天早上,我却从他身上闻到了酒味。但房间里却没有看到任何酒杯。我也问过我妈,是不是给我爸爸喝过酒,她一口否认,对我在这件事上一再追问她的态度,还显得有些恼怒。” 马维民问:“你爸爸被送到医院时,到底还有没有活着?” 项青说:“当时对他做的三项基本生命体征测定,血压为零,呼吸和脉搏都找不到。虽然医院仍然对他进行了抢救,但我估计,那时他已经去世了。” “医院有没有对他的血液进行化验?” “只是进行常规化验罢了,一切抢救手段都是常规的。最后的死亡诊断书上,只是含糊地说:怀疑为呼吸循环系统衰竭导致死亡,因为送到医院太晚,医生没有看到临床症状,只能做这样的诊断。” “常规血液化验有没有化验出血液中含有超常量的地高辛浓度?” “常规化验查不出来,医院方面必须有特别要求才会进行专门的化验。而我也是事后好几天才想到这个问题,可我妈从开始就说工作忙,催着将爸爸的后事快点儿办好,现在连尸体都火化了。” 项青说着,冷笑了一下:“若不是心里有鬼,真不知她为什么会那么着急?” 马维民长长地吁了一口气,说:“小青,这件事你还对其他人说过吗?” 项青摇摇头:“没有,我找不到其他可以信任的人。而且,这种家事……”她哀伤地垂下头,幽幽地说,“……我不知道该怎么办,真的有什么事,她又是我的亲生母亲,我能怎么样呢?” 马维民表情沉重地说:“小青,你的心情我了解。这件事情,我们俩都要十分慎重。你的怀疑我已经清楚了,但目前来看,你爸爸的遗体已经火化,就算里面有很大的问题,但一切证据都被消除了,这对查清事实是十分不利的。从感情上来说,你和爸爸感情很深,但妈妈又毕竟是妈妈,我完全能够想象你内心的矛盾。可是,既然你已经将这件事告诉了我,作为你爸爸的老友,同时也作为一名老公安,我不能对这件事袖手旁观。只是,里面有很大的难度,我必须要好好考虑一下,看看下一步怎么办。这件事,现在就我们两个知道,暂时不要扩散出去,以免造成不好的影响,那样,对你们家每一个人来说,都是一种无法估量的伤害。小青,我这样的想法,你觉得怎么样?” 项青重重地点点头,说:“马叔叔,谢谢您。我今天来和您谈,也是经过一番考虑的。但我最终还是决定来告诉您。因为我希望,爸爸在九泉之下,能够有所安慰。”说着,两行清泪又从项青眼中滑落。 3 普克从云南旅游回来,查了一下自己留在单身宿舍的寻呼机,看到上面有彭大勇打的几个寻呼,都说有急事,如收到信息请速回电。看看时间,彭大勇从两天前就开始找他了。普克东西也没顾上收拾,匆匆赶到了公安局。 彭大勇正在办公室和别的同事谈着什么,一见到普克,马上中断了与别人的谈话,笑着走上来,亲热地用拳头捣了普克两下,说:“嘿,这么多天在外面,也不记得给我们打个电话,我们可都怪想你的。怎么样,玩得挺高兴吧。” 普克笑着说:“我去的那个地方,还真是没电话。别说电话,连电视都只能模模糊糊收到一个台。” 彭大勇对普克的习惯已经有些了解,但又总是不能理解,有点疑惑地笑着说:“你又钻到哪个穷山沟里去了吧?真搞不懂你,人家旅游都会风景名胜,你旅游老是去些连地图上都找不到的地方,也不知你怎么摸去的。” 普克笑着说:“萝卜青菜,各有所爱。对了,你急着打寻呼找我,是不是局里有什么新案子?” 彭大勇笑起来:“三句话不离本行。你呀,真是吃公安这碗饭的。不过,这次我并不知道是什么事儿。”说着,彭大勇凑上前,脸上露出神秘的表情,小声说:“是局长亲自打电话给我,让我尽快找到你。我估摸着,不会是小事儿。” 普克说:“我马上去一趟,回头咱们再聊。” 从自己办公室出来后,到了局长办公室门口,门虚掩着,普克敲了敲门,里面人说了声“请进”,他才推门过去。 “赵局长,您好。我是小普,听彭大勇说您有事找我。”普克一进门就礼貌地说。 到公安局工作三年来,普克很少和赵局长单独谈话,他甚至不知道赵局长是否认识自己。但从前常听彭大勇等同事谈起局长年轻时出色的刑侦工作经历,普克对局长暗怀着一种尊重与敬佩。 赵局长已经笑着从座位上站起身,绕过大办公桌,迎上来与普克握手:“哦,小普,你好,你好。来,坐,坐下说。” 待普克在沙发上坐下后,赵局长也在普克身边的沙发上坐下,认真地打量了一下普克,说:“早就想单独和你谈谈了,上次你那个案子办得漂亮,我问他们,这个普克是何许人也,怎么名字听起来很陌生嘛。他们说,你到局里时间不长,已经出了一些成绩,那个案子又立了大功。我马上说想见见你,他们说,你办完案子就去旅游了。” 普克有点腼腆地笑了笑,没说什么。 局长说:“不过,这次找你来,是另有一件比较棘手的事,想请你帮忙去办。” 普克问:“局里有新案子吗?” 局长摇摇头,说:“不是我们局里的事。这正是事情棘手的原因。是这样,你知道A市吧,他们公安局副局长马维民是我的老战友。前几天,专门到我这里来,请我给他们帮一个忙。因为有一个刑案,可能牵涉到市里的某位领导同志,有嫌疑,但没有明显的证据,里面又牵涉到马局长个人的朋友,所以办起来必须十分慎重。而那位有嫌疑的领导,又主管市里的政法工作,如果让他们自己局里的人去查,一来怕打草惊蛇,二来万一是误会,到时就很难收场。你上次破的陈志字连环杀人案,在公安系统内部都传遍了,马局长考虑再三,上我这儿来了一趟,向我们局请求借你,去A市为他们办这个案子。我听了他讲的情况后,也没有马上答复,还是想先征求一下你个人的意见,再做决定。就是这么个情况,所以让他们急着找你来。” 普克安静地听赵局长说完,想了一下,问:“马局长的意思是,我以个人身份去A市,对这个案子进行暗查,而不能暴露身份和任务,表面上不能和公安部门有什么牵连,也得不到当地公安部门的支持,是吗?” 局长赞许地点点头,说:“基本是这样。不过,如果你接手这件案子的话,在办案过程中,除了与马局长本人可以联系之外,还有一个人可以协助你。怎么样,你要是愿意接的话,我就将案情简单向你讲一下,详细情况你到A市后和马局长面谈。” 普克笑了:“局长,您猜到我会接这个案子吧。” 局长也笑了:“本来还没有把握,谈了几分钟话,就差不多知道了。” 普克说:“我听说过一些您的传奇经历……” 局长扬扬手,笑着打断普克:“晦,老了老了,好汉不提当年勇。我对你们这些年轻干警是很感兴趣的,现代社会刑案的案情越来越复杂,体力和经验当然重要,但光凭这些,已经不够用了。什么时间有空儿,我还要向你对教几招呢。你很聪明,好好干,凭你的智慧、知识和对刑侦工作的敏锐感觉,再加上日后具体工作经验的积累,当然,更重要的是一种对刑侦工作的热爱和对社会的责任感,我想,你在这一行一定会有大的建树的。” 普克被局长的情绪感染了,有些热切地说:“您过奖了,不过,真没想到,局长您会有这么开阔的视野。” 局长朗声笑起来:“哈哈,我们两个就不要互相吹捧了,看样子你是已经接受这个任务了,还是让我给你简单谈谈这个案子吧。” 普克点点头,说:“局长请讲。” 局长说:“说起来也很简单。准确地说,现在我们还不能完全肯定是一件刑案,这里只是根据一些疑点作一个假设。案情所牵涉到的是A市主管政法及经济工作的副市长周怡,半个多月前她的爱人项伯远在家中死亡,由于项伯远长期患有心脏病,很自然就按照因心脏病发作导致死亡来处理的。项伯远及周怡一家四口,有两个女儿,大女儿在死者追悼会后,悄悄找到马局长,反映了一些疑点,这些疑点的矛头直接指向周治。如果疑点得到证实,就说明项伯远并非因病死亡,而是周怡用药毒杀致死。” 在局长停顿时,普克问:“死者大女儿提出的疑点是什么?” 局长说:“死者大女儿平时与父亲关系比较密切,父亲的生活起居基本由她照料,所以她十分熟悉父亲的生活细节,包括父亲平常用药的情况。项伯远由于长期患心脏病,但病情并不严重,通常在感觉身体不舒服时,服用一种叫地高辛的药物,用来缓解病情。项伯远与妻子周恰同睡一间卧室,但不同床,三月四日早晨六点左右,周怕发现项伯远死在床上,便叫醒两个女儿,将其送到医院急救,实际上项伯远已经死亡,急救没能起到效果。项伯远的大女儿回家后发现父亲平常服用的一瓶地高辛术见了,而前一天晚上她还亲眼见到这瓶药放在房间的电视柜上的。她为此询问了母亲周怡,周怡起初说没看到,过了一天又拿出一瓶药,说是在抽屉里发现的。但这个女儿很细心,首先肯定她自己找药时,抽屉里绝对没有这瓶药,另外,父亲所用的那瓶药是她买的,每瓶三十粒,父亲吃过的数量至少在十粒以上,剩下的药应该不超过二十粒,可周恰拿来的药瓶里,却有二十二粒。” 普克说:“大女儿怀疑母亲给父亲服用了大剂量的药物,事后为了掩饰,又新买了药来搪塞女儿,却因不了解父亲的用药细节而出现破绽,是吗?” 局长含笑点点头,说:“不错,你反应很快。大女儿虽然没有直接向马局长这样指认,但她提出的问题却很有力,她只是问,如果母亲不是有隐情,为什么要对女儿制造假象?这个女儿,从马局长的陈述来看,是个聪明细心的姑娘,温柔懂事,责任感强,周怡工作忙,平时都是这个女儿承担了大部分的家务,与父亲的关系一向很密切。” 普克问:“这个女儿叫什么名字?” 局长说:“项青。” 普克问:“我到A市去,除了能够与马局长接触,另一个就是项青吧?” 局长笑着说:“对了,正是她。至于采取什么办法进行,还有一些有关案情的具体细节,我就不多说了,你去了以后直接找马局长,他会做好安排的。” 普克点头说:“好的。等一下我回去收拾收拾东西就去买票,尽快赶去。” 局长站起身,拍拍普克的肩膀,笑着说:“刚刚旅游回来,又要往外跑,需不需要休息两天再说?” 普克笑着说:“不必了。旅游对我来说,本来就是一种休息。局长放心,我没问题。” 局长点点头,笑着将普克送出了门。 普克回到处里,找到彭大勇:“老彭,又要请你帮忙了。” 彭大勇笑着说:“一句话。” 普克说:“我今天就要赶去A市,这几天车站的票挺紧张,我这会儿还得去查些资料,你跟车站熟,麻烦你辛苦一趟,帮我买一张今天的票。” 彭大勇说:“没问题,我马上去。怎么,是不是又有新案子?” 普克笑了一下,说:“等我办完再跟你谈吧。现在不好说。” 彭大勇理解地笑笑,出门去火车站了。普克在办公室里给米朵打电话,正是上午上班时间,普克估计米朵不会在家,直接将电话拨到米朵工作的医院。是别人接的电话,听说找米朵,便让普克稍等一下。普克拿着电话等了好一会儿,才听到有人拿起了电话。 “喂,我是米朵,请问哪位?”米朵说话有点气喘。 “米朵,我是普克。”普克不知怎么,一听到米朵的声音,心里便有种亲切和欣喜的感觉,自己的声音里不由染上一点笑意。 米朵很高兴地说:“啊,你回来啦。什么时候到的?” 普克说:“刚到。可我今天又得走,还不知是什么时候的票。米朵,真想见见你,好长时间没跟你聊了。另外,我又有事要烦你了。” 米朵笑着说:“又有什么案子用到我这个医生了?” 普克笑起来:“还是你了解我。木过我先申明一下,想见你并不只是因为有事请你帮忙,我可不是实用主义者。” 米朵笑着说:“没有关系,用就用嘛,没什么不好意思的。你是木是还要我说,为你效劳,不胜荣幸呀?快说吧,想问什么?” 普克笑着说:“好吧好吧,先问问题。他高辛这种药物的主要作用是什么?” 米朵说:“你要听简单的还是复杂的?” 普克说:“尽量简单概括。” 米朵说:“他高辛属于洋地黄类中效制剂,主要用于治疗各种原因导致的心衰,哦,就是心力衰竭,还有室上性快速性心律失常,另外,心脏病伴心扩大面临手术或分娩时也可起预防作用。它的主要功用是增强心肌收缩力。” “病人服用地高辛会引起中毒吗?” “只要用量控制不当,很容易引起中毒,甚至造成患者死亡。” “多大剂量会造成死亡?” “这个很难说,会因各人体质强弱、病情轻重、服药时间长短及抢救措施等不同而有所不同。有人可能多服100毫克就不行了,有人可能服1000毫克也不会死。” 普克沉吟片刻,又说:“因这种药物中毒导致死亡的人,从表面迹象来看,有什么显著特点么?” 米朵说:“一般说来,消化系统表现症状主要为:食欲减退、恶心、呕吐等;循环系统主要表现为心律失常;神经系统主要表现为头痛、忧郁。乏力、视力模糊,色视及精神改变等。但具体情况也是较为复杂的。” 普克听过之后。默默地想了一会儿,说:“好,先了解这么多吧。等我需要的时候,我会再给你打电话的。” 米朵说:“我是搞外科的,对临床内科这方面也不是很擅长,不过,如果你到时有需要,我会尽量帮你去查。 现在白天我一般很忙,你刚才打电话来,我刚从手术台上下来,手还没洗呢,以后你有事找我,可以晚上打电话到我家。“ 普克笑着说:“我发现关键时候,你的帮助总是最有力的。” 米朵笑起来:“又给我来口头嘉奖了,好吧,我领情。不管怎么样,你有成绩,我都会觉得很高兴。” 普克想说点什么,犹豫了一下,只是说:“好吧,那我就不多说了。等这件事忙完,我们可以安静地谈一谈。你要照顾好自己的身体,再见。” 米朵静了一下,说:“你也保重,等你回来再见。” 4 普克到了A市后,直接去公安局找了马维民副局长。马维民身材瘦小,肤色较黑,眼睛不大,但目光很有力量,看上去显得稳重、谨慎。谈话的态度平和朴实,没有什么官僚气。短短一番寒暄后,马维民直接与普克谈起了案情。 “普克同志,你现在面临的任务,看起来似乎并不算复杂,但实际操作起来难度很大。因为最重要的一点,你所有的调查都不能露出任何痕迹,尤其不能让周怡有所察觉。老实说,我插手这件事,心里也是有相当压力的,很难预料最后会出现什么样的局面。” 普克理解地点点头,他知道马维民面临着多年公安生涯中的最后一站,无论是从现实的物质因素,还是他个人对事业所抱有的情感因素来说,这件事都是至关重要的。 马维民说:“我想大概的情况你们赵局长都跟你谈过了吧?” 普克说:“对,不过,还有些细节,他说让我从您这里了解。” 普克将局长对他所讲述的情况,又向马维民复述了一遍。 马维民说:“其实,我所知道的,也差木多就这么多了。哦,还有一点,项青告诉我,三月三日晚饭及饭后,她见父亲都没有喝过酒。可是第二天早上送父亲去医院时,她闻到父亲身上有酒味。项青事后问母亲是否给父亲喝过酒,母亲一口否认了,并为女儿的态度感到恼怒。” 普克想了想,问:“项青又是问她母亲药瓶的事,又是问酒的事,她母亲除了恼怒,还有其它什么表现吗?” 马维民没有直接回答普克的问题,而是说:“这样吧,本来我也考虑,这个案子到现在为止,除了你们局长知道之外,在A市就只有你我及项青知道了。你们局长也向你提过,由于种种原因,在你调查的过程中,我可能不便与你接触过密,即使提供适当的帮助,也只能私下进行。由于这个案子很可能是家庭内部成员作案,而且案情疑点也是由家庭成员发现的,所以,我想,项青可能会对你的调查起到一些帮助作用。我和她谈过,她也表示愿意支持你来查这件事。” 普克问:“您已经安排好我们见面的方式了吧?” 马维民说:“你到之前,你们局长给我打过电话,我也和项青联系过了。‘他看看手上的表,说:”现在快到中午了。这样吧,我马上和项青联系,我已经给你找了一个宾馆,我们中午就在你住的地方碰个头,大家商量一下下面的步骤,正好也请你吃个午饭,算是接风吧。听你们局长说,你刚从外地回来,就被我借过来,让你跑这么远,辛苦你了。“ 普克含笑说:“局长不必客气,都是一条公安战线的,就按您的安排进行吧。” 马维民拿起桌上的电话拨了一个号码,接通以后说:“小青,已经到了。十二点在我们说好的地方见吧。” 普克跟随马维民出了公安局,马维民没有安排局里的车,而是与普克在街角叫了一辆出租车,开到了一家规模木大的宾馆。看样子,马维民是事先就安排好了,直接将普克带到了三楼最东面朝南的一个房间,拿出钥匙开了门,普克跟着马维民走了进去。 房间虽不大,但干净整洁,空气新鲜,让人感觉很舒适。而且窗户朝南,光线充足,正午的阳光从白色的蕾丝窗纱后透进来,在地面上投下细碎的影子,使房间里流动着一种温暖的气息。普克看到靠窗的小茶几上,摆着一只淡紫色的水晶花瓶,是普克喜欢的那种线条简单柔和的样式,里面插着一束新鲜的兰花。 普克转头看着马维民,笑着问:“这家宾馆居然还会提供鲜花服务!” 马维民笑着说:“哪里,这是项青亲自为你准备的,花瓶也是她专门去买的。喏,还特意为你准备了新买的茶杯和茶叶,说是宾馆的茶杯样子呆板,不好看,茶叶也是陈年的,难喝。这个姑娘,总是那么细心体贴,你见了就知道了。” 正说着,有人轻轻地敲门。 马维民边走去开门,边扭头对普克说:“她来了。” 普克看到马维民让进来一个看上去二十多岁的女性,中等个儿,一身黑色的套装,过耳的短发看似简单,却是经过精心修剪的。脸庞线条柔美,眼神明亮安静,嘴角含着温柔的笑意,唇边有一个小小的笑涡,开口时,声音显得轻柔恬静。 “你好,我叫项青。”她主动向普克伸出手,微笑着说。 普克也微笑着和她握手:“你好,我是普克。”他觉得那只相握的手温软柔滑,仿佛有些羞涩,轻轻一握,两只手就松开了。 项青明亮的眼睛看着普克,说:“要不是马叔叔事先告诉我,真有些不敢相信你会是一名警察。” 普克马上想起来,自己和米朵第一次认识时,米朵也对他产生过类似的感觉。实际上,普克清瘦白哲、斯文英俊的外貌的确常常令人对他的职业产生怀疑。他笑着说:“很多时候,人是不可貌相的。” 项青柔柔一笑,扭头看着马维民说:“马叔叔,您看我们是先谈还是先吃饭?” 马维民说:“小普刚到,肯定又饿又累,我们还是先吃饭吧。吃饭的时候也不要谈,过一会儿回房间再谈。” 项青点点头,说:“好,我刚才上来的时候,已经跟餐厅打过招呼,现在下去应该差不多准备好了。” 普克本想先谈案情,但他还是客随主便,随两人下楼去吃饭。吃饭时,三人只是随便挑些无关紧要的话讲讲,普克发现项青说话不多,而当普克与马维民说话时,却听得很专注。普克暗自觉得项青外表看上去柔弱,却绝非一个没有思想和主张的女性。 很快吃完饭,三人回到了普克的房间,项青不声不响地为马维民和普克沏好两杯茶,送到两人座位前,才又给自己沏了一杯,安静地坐下。 房间里有片刻的宁静,普克的思绪已经沉入案情,他在思考着该怎样开始整个案件的调查。想的越多,越觉得其中的不易。 半晌,马维民开口说:“小普,关于案情细节方面,你还有什么想问问项青的?” 普克看看项青,项青对他点了点头,鼓励地笑了笑。 普克说:“好,那我要先问些问题。”他对着项青礼貌地说,“我可以直接叫你的名字吗?” 项青点头微笑着说:“这样最好。” 普克笑了一下,说:“我想了解的情况可能会比较细,也许会牵涉到家庭隐私,不知会不会有什么不方便?” 项青垂下眼睛,细密洁白的牙齿轻轻咬了咬嘴唇,微微笑着,却有点儿苦涩地说:“没有关系,事情都到这个程度了,还有什么家丑值得隐藏呢?我开始跟马叔叔谈的时候,就已经做好了一切准备,你尽管问好了,我尽我所知回答你。” 曹克说:“那好,我就开始问了。项青,首先我们需要确定的是,三月三日那晚,你家有来客吗?” “没有。” “那么是否有外人非法进入的迹象呢?” “没有。” “有没有这种可能,即外人通过某种渠道进入你父母的房间,而不被人发觉,然后又悄悄离开呢?” “绝没有这种可能,我们家是一幢独立的二层楼,小院子防卫很严密,楼里房间的窗户外都有牢固的防盗网,院外又有保安按时巡逻,而且家里没有任何受到破坏的痕迹,外人进入而不被我们发现的可能性基本不存在。” “好。项青,你父亲有心脏病史吗?” “有,从查出来到现在,已经快十年了。” “是哪一类心脏病?” “医生诊断说属于慢性心力衰竭。” “他的病情严重吗?” “并不算太严重,从查出得这个病开始,除了偶尔心脏不舒服之外,没有出现过特别严重的发病现象。” “住过院吗?” “有一次动胆结石手术住了两个星期医院,但没有因为心脏病住过院。” [奇 书 网·电子书下载乐园—w w w . q i s h u 9 9 . c o m] “他平常不舒服时,会不会去看医生?” “刚查出有心脏病那段时间,不舒服时倒是去看的。医生每次都是让他吃些地高辛,他吃了觉得效果不错,后来有一点不舒服,就按照以前的办法吃药,不再专门去看了。” “这几年你父亲有没有做过心脏方面的全面检查?” “每年都做,去年年底还做过一次,每次都是说情况跟以前差不多,没有恶化,也没有好转。” “他吃的地高辛是按照什么量来的?” “是那种每粒含量0.25毫克的,最初几年,每次吃半粒,每天吃两次。这两年稍微加大了一点用量,每次吃一粒,每天还是吃两次。” “他自己清楚药量的控制吗?” “十分清楚,我们家除了阿兰——哦,阿兰是我妹妹,我们家就我们姐妹两个——不关心这些事,其他三个人都很清楚,这种药如果服用过量,会产生严重的副作用,甚至引起生命危险。” “这么些年,他出现过自己误食过量药物的现象吗?” “从来没有。绝对没有。”说到这里,项青从座位上微微欠起了身,语气虽然温和,但却显得很坚决:“父亲的健康问题都是由我照料,我可以肯定这一点,他是绝不会自己误食的。” 普克点点头,说:“好,我知道了。三月三日那天,是个星期五,对吧?那天晚饭是你们全家一起吃的吗?” 项青摇摇头,说:“阿兰晚上十一点多才回来,晚饭是我父母和我三个人一起吃的。” “吃饭时,你父亲说觉得有点不舒服是吗?” “是的,他说感觉胸口有点发闷,不太想吃。后来饭也没有吃完,就回他们的卧室休息去了。” “他不舒服是从晚饭时开始的,还是饭前就开始了?” 项青听了这个问题,似乎略微怔了一下,没有马上回答,脸上的表情像是在回忆当天的情景。随即说:“应该是从晚饭时候开始的,因为之前他情绪一直很好,还和马叔叔打电话约好第二天一起下棋的。”说着,项青的面孔转向马维民。 马维民点点头,示意情况是这样。 普克继续问:“那就是说,晚饭前,他没有吃过药?” 项青肯定地说:“一直到晚饭后,我去房间看他的那一次,他都没有吃药。” “他感觉不舒服,为什么不吃药呢?” “他通常都不是一开始不舒服就吃药的,因为有时只是非常短暂的不适,可能过几分钟就好。他认为不管什么药,总是少吃为妙。所以,往往是等到确信如果不吃药,自己一下子好不了时,才会吃。” “哦,明白了。那么你能确定三月三日晚上,在他们房间的电视柜上,看到那段时间他正在服用的那瓶药了?” “看到了。因为当时我还问他,现在要不要吃药,如果吃的话,我去替他倒杯开水。他说暂时不吃,药就在电视柜上,待会儿如果还觉得不舒服,他自己会吃的。” “听说你父亲平时喜欢喝点酒?” 项青脸上显出难过的神情,低声说:“他觉得郁闷时,或情绪比较低落时,会喝点酒。对,应该说是常喝,但不是固定每天都喝,而且每次喝的量都不太大。” “这么说来,你父亲常常心情不好?” “……他,他的生活……怎么说呢,可以说,他生活得不幸福。”项青光洁的面孔上掠过一丝阴影,语气里透出些哀伤来。 普克明白在这种谈话过程中,必然会触及生者对死者的痛惜之情,这是无可奈何的事,普克也无法回避。略停了停,普克又接着问下去。 “他通常喝什么酒?喝多少?” “以前喜欢喝高度的白酒,每次差不多二两的样子。后来我劝他少喝点白酒,他慢慢开始喝红葡萄酒,每次也差木多二三两的样子,这样酒精含量就比以前少多了。” “常喝醉吗?” “不会,我从未见他醉过,如果你是指那种失去理智的状态的话。”项青对普克的问话理解得十分准确,普克心里不禁暗自赞叹她的聪明。 项青停了一下,在普克接着提问之前,又说:“的确,他是有一点酒精依赖,但程度还不深,戒不掉,但也不贪杯。他不会因为喝酒喝到失去控制力,去做他平常绝对不可能做的事。况且,当他感觉不舒服时,他会主动拒绝酒精的。”项青说话的语速不快,声音不轻不重,清晰而富有条理,而此时,她那双乌黑的眼眸里,隐隐约约闪烁着一种光芒,曹克捕捉到了这种光芒,但不能确定它的意义。 普克一直提醒自己站在完全中立的立场上看问题,而不能在没有任何有效证据的情况下,先入为主地制造嫌疑对象。他明白有些家庭关系中可能存在着极端复杂性,这种复杂性对这个家庭之外的人来说,可能会严重干扰他对这个家庭中真正关系的正确认识。到目前为止,项伯远与周怡这个家庭中的关系,普克几乎没有任何的了解,他所应该做的就是,尽量保持客观的立场。 因而,普克首先要尽力排除项伯远是自己误食过量药物导致死亡的可能性。然而他略感惊异的是,他按照自己思路提出的问题,项青显然全然明白了其中的目的。 普克再次认真地看了看项青,这个外貌温柔恬美的年轻女性,在短短的接触中,已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 普克微笑着对项青说:“我还可以继续问吗?” 项青点头说:“你不要有顾虑,尽管问好了。” 普克接着问:“你父亲被送到医院时,究竟是否已经死亡?”他暗自觉得对一个深爱父亲的人来说,这种问答方式实在是有一点残忍,但普克又无法减轻这种残忍的程度。 项青脸上有一丝哀伤,但仍然平静地说:“就我们家三个成员来看,是这样的,因为我和阿兰被母亲叫到他们房间时,父亲虽然身上盖着被子,但身体已经完全冰冷……”她似乎咬住了,停了一下,又说,“……而且僵硬了。” “医院还是对他采取抢救措施了,是吗?” “是的,我当时很急迫,一送去就问他们有没有希望,他们都不给我明确的答复,只说他们会尽全力。但依我看,他们基本已经知道没希望,只不过按照常规进行例行抢救罢了,当然,我母亲的身份,也许会……”这句话,项青没有说完,曹克已经明白她下半句话的意思,他并没有追问。 “那么,在抢救过程中所做的各项检测,是不能提供什么特殊结果的了?” “嗯,这件事,我还跟马叔叔提过,当时要是我头脑冷静的话,让他们化验一下血液里是否存在异常的药物浓度就好了,说不定会对现在的调查有点帮助。可惜……”项青神色有些黯然。 普克温和地安慰她:“这不能怪你。一般人怎么会想到这些问题呢?” 项青看了普克一眼,眼睛里含着一丝感激。普克想,项青的这双眼睛,真像是会表达语言似的。 “还有几个问题,”普克略有点为难地说,“我想知道,你父亲和母亲,你与父亲及母亲,还有你妹妹,是叫项兰吧,你们全家各人之间,平常的关系怎样?” 项青慢慢地说:“坦白地说,我父亲和母亲之间…… 怎么说呢,他们之间感情不和,已经有很多年了。这个情况,马叔叔和我父亲交往最深,他也多少知道一点。“她的眼光投向马维民。 马维民在普克与项青对话的过程中,一直没有插话,而是皱着眉头,双眼盯着地面,认真细心地听着。听到项青这句话,他对普克点点头,犹豫了一下,说:“老项平常对他的家事谈得不多,但这一点我想还是基本可以确定的,他和周怡之间关系不亲密。” 普克想问“何以见得”,又觉得这个问题不便当着项青的面问,想了想,决定先将这个问题放到后面,找合适的机会再问马维民。 项青接着说:“至于我和父亲,我从小都是由父亲照顾的,因为母亲一直工作很忙,顾不上管我,很自然的,我和父亲的关系便比与母亲的密切。阿兰比我小八岁,她基本是我带大的,与我之间感情很深,与父母都有点距离,也许我有点把她惯坏了,这些年,她渐渐成了我们家一块心病。不过,不管是我与母亲之间,还是阿兰与父母之间,都没有什么大的矛盾,只不过是相对比较疏远罢了。” 普克问:“你对父亲的死产生怀疑,现在项兰知道吗?” 项青摇摇头,低下头,说:“阿兰,她,她自己生活乱成一团,唉,她是不怎么关心这些事的。” 普克想了想,说:“暂时就这么多问题,我想起来时再问你吧。” 大家都沉默了一会儿。稍后,马维民间普克:“小普,你对下一步的行动有什么想法,能谈谈吗?” 普克边思索边说:“好,我先试着谈一下吧,考虑得也不太成熟。我想,假设项伯远不是正常因病死亡,那么很可能是一起利用药物实施的故意杀人案。”普克注意到项青听到这句话时,似乎受到小小的惊吓,身子轻轻地颤了一下。 普克心里的念头一闪而过,他想,如果项伯远真的是被妻子故意用药谋杀,那么对于做女儿的项青来说,除了对母亲罪恶行径的憎恨之外,是否还会对亲情产生深深的绝望呢? 随即普克又提醒自己,到目前为止,还不应形成这种缺乏事实依据的猜想。他顿了一下,马上接着说:“这样的话,基本可以确定是家庭内部成员作的案。现在,案件的疑点集中在项青的母亲周怡身上,但考虑到种种因素,又不能直接对其进行调查。那么我现在能做的,只有依赖项青,逐渐认识、接近和了解周怡身边的各种关系,以此来暗中展开调查。我想,如果一个妻子对丈夫进行谋杀的话,虽不能完全排除绝对的个人行为,但更可能与一些外界因素有牵连。所以,调查周怡身边的关系是有必要的。” 项青眉头轻锁,思索着点点头,说:“嗯,看样子,目前也只有这么办了。” 马维民说:“那么小青,你看让普克以什么名义出现在A市?尤其是日后出现在你母亲面前呢?” 项青想了想,看了一眼普克,说:“要不然,就说是我大学的同学吧,或者说校友也行。对了,普克,你是学什么专业的?” 普克曾在美国留学多年,先后拿过数学硕士学位及计算机学士学位。但普克只是简单地说:“我先学过数学,后来又学了计算机。” 项青轻轻“啊”了一声,微笑着说:“那我可是高攀了,我只学过历史。我们一个文一个理,肯定不能是同系的了。好在我上的F大不是专门的文科大学。这样,就说你是我的学长吧,这样比较合理些。我母亲……他是很敏锐的。” 普克说:“可以,你是F大毕业的吗?真巧,我还在F大教过一段时间的课呢,是好几年以前的事儿了。这样比较好,说起F大来,我也不至于摸不着头脑了。” 项青有点惊喜地说:“这么巧?你在F大学教过书?” 她这时的表情,看起来像个娇柔的女学生了,盯着普克的黑眼睛里,波光流溢,十分美丽。 普克不知为什么,忽然觉得有几分腼腆,一时间,不知说什么好。好在项青似乎也有些羞涩,并没有追问。马维民不知是否注意到这个情景,又继续谈起下一步的安排来,普克的注意力很快又回到案情上了。 5 半个下午过去了,马维民在公安局里还有工作,便先回去了。临走前,他给普克留下了自己办公室及家里的电话,还有手机号码。从下午的一番谈话中,他已看出普克独特的思辨能力及分析能力,不由对这个案子的侦破产生了几分信心。 马维民还告诉普克,也许直到普克拿到确凿的证据之前,他都不能直接出面过问此事,即使普克需要公安部门提供什么帮助,他也只能想法用变通的方式加以解决,希望普克能够理解他的苦衷。 剩下普克与项青两人留在宾馆房间里,忽然间,他们都觉得有一丝尴尬。 为了打破这种局面,普克只得找话说:“对了,谢谢你准备的花,还有茶杯、茶叶。” 项青微笑着说:“没什么,倒是我真的应该谢谢你,从那么远来这里,为了与自己不相干的事忙碌。也不知你喜欢什么花,只有按我的爱好选了兰花。” 普克说:“哦,你选的花和花瓶,我都很喜欢。本来我还感到奇怪,你怎么会知道我喜欢兰花呢,原来你也喜欢。” 项青笑着说:“碰对了而已。” 几句话一说,气氛渐渐又变得自然融洽起来。 普克问:“项青,有一个问题,我想问问你,你能如实告诉我吗?” 项青注视着普克的眼睛,目光诚恳,没有什么犹豫地说:“能,你问吧。” 普克也专注地看着项青的眼睛,语气温和地说:“我想知道,如果证实了——我是说如果真的证实——是你母亲谋杀了你父亲,你当然会恨母亲,可是现在,或者说比现在更早的时候,你恨母亲吗?” 普克看到项青眼睛里的光芒,然而他仍然不能确定这种光芒的意义是什么。 项青的眼睑垂了下来,长长的睫毛遮住了眼眸。片刻,她又抬起眼睛,注视着普克,坦率地说:“有时候,会觉得恨。” “是因为她只顾工作,忽略了你们姐妹的存在,还是……” 项青微笑了一下,说:“今天刚见你面的时候,我还说你看起来不像警察呢。现在,我开始相信你一定是个出色的警察,而且,还是个懂心理学的警察,越来越要对你刮目相看了,不过同时,我也对查清父亲真正的死因越来越有信心了。” 普克听到这里,忽然想起,认识米朵的那一天,几乎发生了同样的事。那时的米朵也和现在的项青一样,初时觉得普克不像警察,但谈过一阵话之后,又都对普克是一名好警察确信不疑了。 项青接着说:“你的问题真尖锐。但是我已向你保证了会坦白地回答。对,如果知道真是母亲杀了父亲,我当然会对她恨之人骨。而在这之前,我也常常觉得有些恨她,因为,从某种意义来说,她早已经毁了我父亲。” 普克没有插话,只是认真地看着项青。 项青说:“说起来话长,我尽量简单地说吧。我母亲的父亲,也就是我的外公周至儒,在解放前是一个家产很大的资本家。你当然知道,这样的家庭出身,在文革期间会给我母亲带来什么样的遭遇。我外公周至儒性格极其坚强,无论什么样的打击,他都挺过来了。但我母亲的两个哥哥和一个姐姐,病的病,自杀的自杀,文革开始没几年,都先后去世了。我想母亲是继承了外公的性格,只要能生存下去,她能够不择一切手段。在应该谈婚论嫁的年龄,她认识了我父亲。父亲出生于一个小镇的普通工人家庭,他的父母都没有多少文化,但父亲很聪明,又好学,凭着自己的能力考上了大学。毕业后,因为表现出色留校任教。你知道我母亲那时在做什么吗?很巧,她也在那所大学工作,但她是在学校的食堂里做勤杂工,也兼在窗口卖饭。详细描述他们认识的经过也没什么必要,总之,母亲利用全部能量,牢牢抓住这个机会不放。 你以后会看到,我母亲长得非常漂亮,到现在都很少有人能够看出她真正的年龄,年轻时就更不用提了。很快,他们就结合在一起了。“ 项青说着,眼神有点飘忽,似乎沉浸到了过去的岁月里。普克忽然觉得,项青的眼神里,有一种沧桑的气息,远远超出了她这个年龄应有的沉重。 项青接着说:“过了两年,我出生了。也许在我还不记事的那几年里,我们家也是一个还算幸福的小家庭。 但我太小了,那段记忆基本是一片空白。等我开始有比较清晰的记忆时,文革结束,外公平反,没收的财产部分退回,后来外公又被吸收到政协工作。母亲很快争取到一个机会,在第一个女儿七岁的时候,真正走进了大学校门,这一次可与以往不同,她总算扬眉吐气了。而且从此以后,凭着从外公那里继承的聪明和毅力,也多少借助了一些外公在政治和经济方面的影响,可以说,她是一路顺风,直到现在坐到副市长的位置上,并且是第一副市长,很有可能再向前一步。“ 项青微微笑了,嘴角似乎含着一丝讥讽的意味。 “我八岁的时候,母亲生下了妹妹项兰。她的内心是不想要这个孩子的,但她是个很谨慎的女人,虽然当时整个社会的风向对她有利,但她没有把握这种形势是否会一直保持不变。那时,母亲还需要一个稳定的家庭后盾,父亲是喜欢孩子的,既然无意间有了,她也就把项兰生下来了。而项兰从生下来一个月起,母亲就很少抱过她。项兰是父亲从一个小婴儿带到童年,然后,就由我接过了这个‘接力棒’。” 普克一直专心地听着项青的陈述,他听得越多,对这个家庭关系的复杂性就认识越深刻。 项青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水,她一直在说话,嗓子已微微有些沙哑。稍停了一会儿,又继续说:“母亲开始有社会地位了。父亲因为生性比较淡泊,加上这些年几乎所有的家庭重担都压在他肩头,在事业上没有什么发展,依然在大学教书。” 项青又停下来,她脸上的表情好像透着点厌倦,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轻声说:“我十三岁的时候,有一天夜里,听到他们吵架,母亲像个泼妇一样,不断地骂父亲窝囊废、懦夫、软蛋,几乎把一切难以人耳的词汇都用尽了,你简直无法想象,她和那个白天在外人面前谦恭有礼、笑容可掬的周信竟然是一个人。你知道吗,她骂父亲窝囊废,还有那些我都记不住的词汇,对一个本来自尊心很强的男人来说,意味着什么?第二天,父亲从他和母亲的卧室里搬了出来,夜里住在客厅。那时我们家房子没现在大,我和妹妹住一间,父母住一间,还有一个小小的客厅,父亲就睡在沙发上,过了好一阵子,父亲老家来了个亲戚,在家里要寄住一段时间,父亲才搬回他们的房间,但他又买了一张钢丝床,从此他们的房间里就一直是两张床了。” 普克没有将心里的一丝同情与了然表现到脸上,在项青失神地停下来时,轻声问:“你父亲是从那时开始喝酒的么?” 项青看了普克一眼,沉默着点点头。 “他们以后还吵过架么?” 项青说:“父亲开始喝酒时,母亲常和他吵,说出的话很难听,父亲最初也暴怒过几次,甚至主动提出要离婚。那时候,离婚还不像现在这么普遍,对于母亲来说,那时离婚,可能会给她的政治生涯带来不良的影响,所以她不但坚持不离,从此还注意克制自己的情绪,不再激怒父亲,而是采取了漠然置之的态度。我到现在还记得,当她在家里看到父亲又喝了酒时,她冷冷地斜视着父亲的那种轻蔑表情。她这样的做法,其实更像一把软刀子,彻彻底底地扼杀了一个男人的意志。我不知她是无意这样做的,还是有意为之。” 普克想了一会儿,说:“恕我直言,项青,你父母这种状态持续了这么多年,你知不知道,他们各自是否在外面有……”他一时不知用哪个词才合适。 项青接口说:“你是指情人吧?” 普克点点头。 项青说:“父亲我是知道的,他绝对没有。他除了工作,业余时间大部分都在家里看书、听音乐。偶尔出去,就是和有限的几个朋友,下几盘棋,打打羽毛球,看场电影。至于母亲,以前,我觉得既然她不把家当家,我也不愿去靠近她,了解她的生活。自从父亲出事,我慢慢回想起来,从很多迹象来看,她很可能是有的,但实事求是地说,我没有证据,也不愿去编造。” 普克问:“你母亲平时在家吃饭吗?” 项青摇摇头说:“她总是早出晚归,早上在家吃过早饭走,中午都不回家,晚上通常很晚才回来,除了周末和节假日,在家吃饭的次数不多。” “有没有什么规律性?比如说,固定哪一天,总是同样的安排?” 项青轻轻皱了皱眉,想了一会儿才说:“一下子让我说,我还不能确定。我说了,以前我也不太注意她的生活。等我先想一想,然后再告诉你,好吗?” 普克微笑了一下,说:“好。还有,三月三日那天晚上,你父亲感到不舒服,先回房间去了。你吃完饭后去看你父亲,当时你母亲在场吗?” 项青说:“不在,她留在客厅里看中央电视台的新闻联播。” 普克问:“你在他们的房间停留了多久?能不能想起具体的时间?” 项青回忆了一下,说:“我想想,我们大约在六点半左右开的饭,父亲过了十几分钟就回房间了。我和母亲吃过饭,收拾好桌子后,中央电视台的新闻联播刚开始,大约是在七点过几分,我去看的父亲。我跟他稍稍说了一会儿话,最多也就十分钟吧,就出来回自己房间了。” 普克问:“那你是否知道你母亲是什么时候回房间的呢?” 项青摇摇头。 普克又问:“有一个很重要的问题,三月三日晚上,你母亲是否外出过?” 项青怔了一下,脸上有点迟疑地说:“应该是没有吧,我也不能肯定。我自己的房间里有一套音响,回房间后就一直在听音乐,到十一点多钟,阿兰半醉着闯到我房间来。这之间,我都没有注意到外面的动静。” 普克间:“你自己的房间里有卫生问吗?” 项青说:“没有。我正准备带你去我家里看看呢。我家是独立的二层楼,楼上有一间带卫生间的大卧室,由我父母住。挨着这间卧室就是我的房间,再过去是阿兰的房间。我和阿兰的房间都没有卫生间,在阿兰房间的旁边,有一间卫生间,是我和阿兰合用的。” 普克问:“那天晚上项兰回来之前,你有没有去过卫生间?” 项青似乎有些不好意思,调转了目光,说:“没有。阿兰回来后,吵吵嚷嚷地和我说了一会儿话,就在我床上睡着了。我叫不醒她,后来也和她挤着睡了。哦,临睡前,我去了一次卫生间。” “有没有去看看你父亲呢?” “没有。”项青说这句话时,脸上带着后悔的表情,“如果这时我去看看,也许就不会有什么事了。” “那你当然也不知道你母亲那时是否在房间了?” “嗯。” “项兰晚间有没有出过你的房间?” “可能是没有,我睡觉很警醒,如果她起来出去,我应该能知道。” “直到早上,整个夜间还有什么较为特殊的情况吗?” “没有。” 普克想了想,问:“你们家的大门,平时晚上是否会反锁?” 项青说:“从来没有,因为母亲和项兰都是常常晚归的。” 普克“哦”了一声,陷入了沉思。 好一会儿,普克才又接着问:“项青,你母亲早上来叫醒你和项兰时,确切的时间是几点钟?” 项青说:“应该是六点左右,当时很急,我没有看表,只是从天色上估计的,我们出门时,天刚蒙蒙亮,差不多是平常六点钟的样子。” “你母亲看起来像是刚起床吗?” “当时我没有注意,后来在医院才发现,我和阿兰都是脸也没洗,头也没梳,但母亲却像是全都收拾过了,而且还和平常一样化了一点淡妆。这一点,让我觉得很难理解,我对马叔叔谈过。” “你母亲平常早上一般几点起床?” “六点半左右吧,有时也会早一些。但起床后,她一般会到二楼阳台上做做操,然后才洗脸刷牙。吃过早饭后,化化妆,换好衣服就去上班了。” “通常大约几点去上班?” “七点四十左右。” “她怎么去呢?” “她有专车,司机会准时在院门口接她。” “休息日是什么样的规律呢?” “星期六,她一般会在家休息一天。星期天早上,比工作日稍晚些的时间,她会出去,一般也是司机来接,可能是定好的,” 普克点点头。思索了一会儿,忽然问项青:“对了,项青,你在什么单位上班?” 项青说:“我刚毕业时,分配在市里党史研究室工作。过了一年就停薪留职离开了,现在在利基公司企划部任部门经理。” 普克笑着解释说:“我既然冒充你的校友来看你,总得知道你在哪儿工作吧。” 项青也笑了,说:“说到这个,我们还得企划企划呢。”她有意强调了企划两个字。“你可能陆陆续续要见一些我们家的人,或是跟我们家有关系的人,咱们俩要把一些细节商量好了,免得到时驴头不对马嘴的。” 普克笑着说:“好吧,反正你是企划部经理,就由你来安排。” 项青笑过,略一考虑,便与普克谈了一些细节。 谈了好一会儿,项青忽然说:“呀,真快,不知不觉这么晚了。” 普克这才发现,房间里的光线已经暗下来。初春季节,太阳落山还比较早,窗外只剩一抹夕阳的余辉了。从窗子看出去,所有的景物都被一层柔弱的金黄色笼罩着,而那薄薄的色彩也在缓缓地褪去。 项青说:“快到吃饭时间了,反正你早晚得认识我们家和家里人,不如现在就去,就在我家吃个晚饭吧。” 普克想想,说:“也好。今晚你家里人都在吗?” 项青说:“阿兰应该是回来吃饭的,如果她不回,一般会给我打电话。我母亲可能会很晚才回来。然后就只有我了……”显然项青是想到了平常应该在家的父亲,在渐渐暗下来的房间里,她的神情显得十分黯然。 普克本来想说两句安慰项青的话,想了想,还是没说什么,带上房间的钥匙,与项青一起出门了。 6 项青家的住房比普克想象的还大、还豪华。一大片豪华花园住宅区里,除了几幢高层公寓楼外,全是一幢幢有着独立院落的小洋楼。整个住宅区看上去管理很严格,项青和普克乘坐的出租车到了门口,门卫显然与项青认识,笑着和项青打了个招呼,但仍然让出租车司机下车登过记才放行进人。 到了项青家的院子前,项青普克下了车,出租车调头开走了。项青先用钥匙开了大铁门,进到院子里,又分别用两把钥匙开了防盗门及房门,普克才得以进到客厅。而在项青开门的短暂时间里,普克已经很快地观察了整个院子和楼房的结构,从外表看来,的确如项青所说,整套住宅的安全措施是很严密的。 一楼进门是间宽敞的客厅,一通到顶。米色大理石地面静静地泛着冷光,客厅中央环绕着一组黑色的真皮沙发,两个咖啡色玻璃茶几,纯黑色电视柜上摆着一台大屏幕超平电视机。造型简约优美的水晶大吊灯,米色的墙壁,没有过多的装饰,只在两面空白的墙上各挂着一幅油画。油画框是纯黑色宽木边的,客厅里的灯亮着,普克一眼看到两幅油画都是自己比较熟悉的,一幅是西班牙超现实主义画家达利的《记忆的持续》,另一幅是法国画家卢梭的《被豹子袭击的黑人》。 听到开门声,一个六十来岁的妇女从旁边一个亮着灯的房间走出来。 “噢,项青回来啦。”那位妇女身上系着件围裙,边用围裙擦着手边说。 项青和气地笑着说:“哎,回来了,张阿姨。饭做好了吗?今天有一位客人。” “刚做好,正想打电话,问问你们姐妹俩回不回来吃饭呢。” 项青问:“阿兰回来了吗?” “还没有,也没打电话回来。既然你回来了,我就先走了。”妇女说着,解开身上的围裙回到房间去,普克看出来那是间厨房。 项青小声跟普克说:“是钟点工,每天下午四点来,打扫一下卫生,做一顿晚饭。” 正说着,钟点工走出来了,普克笑着对她点点头,项青也客气地说:“张阿姨,要不然一起吃过饭再走吧,反正家里人少。” 张阿姨笑着说:“哎,不用不用,我还得赶回去给儿子一家做饭呢,谢谢啦。你们慢慢吃啊,我炖了一锅汤,在文火堡里偎着呢,你端的时候小心点儿,可别烫着。我这就走了啊。”说着,匆匆走了。 普克看她出了门,问项青:“现在家里没别人了?” 项青点点头,说:“嗯,就我们俩了。阿兰不知什么时候回来。待会儿我给她打个寻呼,问问她回不回来。 她呀……“说着,项青有点无奈地摇摇头。 普克问项青:“这位钟点工,每天都在固定的时间来吗?” 项青说:“对,就是四点到六点,基本很准时,有时候会稍微晚走一会儿。” 普克问:“你们家这么大的房子,家里没有请固定的保姆?” 项青说:“前两年请过,总是找不到特别合意的。有的不会做事,有的素质不好,常带外人来,弄得家里乱七八糟,又不好说什么。后来就只请钟点工,反正家里人不多,主要就是打扫一下卫生、做做晚饭,衣服我们都是自己用洗衣机洗,也就够了。” 普克说:“这会儿家里没人,我能不能四处看看?” 项青说:“好,需要我带你看,还是喜欢自己看,你尽管说。” 普克笑着说:“当然还是需要主人介绍一下。” 项青便带着普克看了一下整套房间的结构。楼下除了客厅、厨房和一个小饭厅之外,还有一间颇大的书房,里面好几个齐到天花板的书柜,满满的全是书。书房隔壁有一个小房间,项青说这是一个机动房间,平常都空着,偶尔家里来了客人住。这个房间隔壁,是一间健身房,里面铺着咖啡色的地毯,地上有一套跑步机等健身器材。紧临的一个房间里,摆着一架黑色的三角钢琴,靠墙是套高高低低的架子鼓,一个乐谱架,上面摊着几本乐谱。再旁边是一个大卫生间。 楼下看过之后,项青又领着普克来到二楼。从楼梯开始,到二楼的整个地面,都铺设着樱桃木的地板,房间结构就如项青下午告诉过普克的一样。项怕远周怡的房间在最里头,相邻的是项青的房间,接着是项兰的房间,最靠近楼梯的位置有一个卫生间。 在项青房间门口时,项青歪着头,微笑着说:“这是我的房间,想不想参观一下?” 普克正犹豫着不知怎么回答,听到楼下大门响动,扭头向下一看,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孩子推门进来了。 “姐!姐!我回来啦!”她声音脆脆地叫着,随手将手里一只街上正流行的装饰有玩偶的小背包甩到沙发上。 项青看一眼普克说:“阿兰回来了。”边往楼下走,边说,“阿兰,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项兰大声抱怨:“还说呢,你一下午跑到哪儿去啦? 我给你公司打了好几次电话都不在,打手机又接不通,人家有事儿找你呢。“她说着,抬头一眼看到普克,愣了一下,那双生动漂亮的大眼睛马上充满了好奇地盯着普克。 项青和普克已经到了楼下,走到项兰面前。项青笑着对项兰说:“给你介绍一下,这是我在F大时的校友,他叫普克。” “普克?”项兰侧过头,不知有意还是无意地,将普克的名字念走了调。 普克微笑着说:“是普通的普,克服的克。” 项兰眼睛快速地上下打量了一下普克,看着项青,语气肯定地说:“姐,是你以前的初恋男友吧?” 项青的脸一下子红了,扫了一眼普克,说:“阿兰,你正经点儿好不好。都说了是校友,还乱讲。” 普克心里有点好笑,觉得项兰的表现怎么那么像个顽劣的孩子,按照项青下午告诉他的,项兰今年也该有二十二岁,至少应该比现在这个样子成熟吧。而项青对项兰说话时的态度,也不太像个姐姐,而像个小妈妈。 项兰长得的确十分漂亮,一头长发挑染成棕色,眉毛修饰得很现代,嘴唇上涂着一种带银粉的暗色唇膏,高挑身材,深褐色的紧身毛衣,外套一件抢眼的橙色小背心,高弹力牛仔裤将线条优美的长腿绷得紧紧的。 普克暗想,项青项兰姐妹都是容貌出众,但项青是一种古典温柔的美,项兰却是一种现代感十足的明艳,他不由猜测,也许姐妹俩的容貌是分别继承了父母亲的特点吧。 项兰仍然看着项青说:“别不好意思嘛,他很英俊,比章辉帅气多了。” 项青轻轻地拍了一下项兰的肩,加重了口气说:“再乱说,我真生气了。” 普克只在一旁微微地笑,他的脑子是永远不会停止思考的。这种小节对他来说,都是对项青家庭关系的一种了解,他不会为此感觉不愉快。 项兰转过脸看着普克,嘴角带着一丝狡黠的笑意,一只手背在身后,另一只手伸到普克面前,正正经经地说:“你好,我叫项兰。你也可以叫我阿兰,我姐姐和好朋友们都是这么叫我的。” 普克笑着伸手和项兰的手握了握,说:“你好,项兰。‘他发现自己的手被项兰握得很紧,项兰还悄悄用一只指尖轻轻勾他的手心,弄得他痒痒的。 普克还真是没有与这种女孩子打交道的经验,尤其是在如此特殊的一种环境之下。他想松开手,却被项兰的手抓得紧紧的,又不想被项青看出来,一时之间,真不知如何是好。 项兰一直紧紧盯着普克的脸看,忽然松开手,哈哈大笑起来。项青有点生气地看着她,她忽然收住笑,凑到项青耳边悄声说:“姐,这人一点都不色,挺正经的。” 项青不知普克是否听到项兰对自己的耳语,对妹妹的表现又好气又好笑,抱歉地对普克说:“对不起,阿兰像个小孩子,但她没有恶意,请别介意。” 普克笑着摇摇头,刚才项兰对项青的“耳语”,声音不大不小,刚好够他听见。普克想,这个项兰,看上去像是线条很粗、我行我素。任性放纵的样子,其实,她的内心世界说不定会与外表截然不同。 项青对项兰说:“好了好了,赶快洗洗手,准备吃晚饭了。” 项兰一旋身子,从项青普克面前走开。普克毫无心理准备地听到项兰唱起了歌,是一首普克怎么也想不通为什么时下会流行的歌。那首歌是一个听起来声音嗲嗲腻腻、故作甜美的女人唱的,最让普克觉得不能忍受的是它的歌词,而此刻,那歌词正从项兰嘴里飘出来。项兰的声音倒是清脆甜美,可她不知是有意夸大,还是刻意模仿,把那首歌的味道唱得比原唱有过之而无不及。 “……十个男人七个傻,八个呆,九个坏,还有一个叫人爱,姐妹们,跳出来……”项兰摇摇晃晃地走进厨房洗手,整幢房于因为空旷,有着很好的混响效果,她似乎很得意于自己的歌喉,将这句歌词反反复复重复着,简直令普克想哭出来。 项青看到普克终于没有克制住的哭笑不得的表情,忍俊不禁,悄声对普克说:“这鬼丫头,她故意的,也不知为什么,自从这首歌出来以后,每认识一个陌生男性,她就喜欢这样捉弄人家。” 普克笑着说:“她的声音倒真是不错,像经过训练似的。” 项青说:“你真有几分耳力。阿兰从小喜欢唱歌,我们专门送她去学过几年声乐,老师都说她有潜力,但阿兰总是这样,做什么事都不专心,练了一阵子又……” 正说着,项兰已经从厨房里出来了,大而明亮的眼睛带着点怀疑,看看项青,又看看普克,用肯定的语气说:“我就知道,你们俩一定在悄悄议论我,对不对?” 普克暗想,项兰其实远比她表现出的样子聪明,也许,她只是想用一种凡事占领主动地位、对一切都表现得满不在乎来掩饰她内心潜藏的某种情绪。这种情绪是什么,普克暂时不得而知,但他有种预感,早晚他会知道,那个更真实的项兰是什么样子。 项青没有理睬项兰的话,说:“快去准备一下碗筷,我去厨房端菜了。”又对普克道,“你可以去厨房洗手,如果想去卫生间,就在那边儿。” 普克洗过手来到饭厅,听见项兰正笑嘻嘻地跟项青说:“……是就是呗,有什么不好意思承认的,我又不会告诉章辉。” 项青拿筷子敲了一下项兰的手背,项兰笑着往手上吹气,又夸张地用另一只手不住地揉。 吃饭时,项青用公筷给普克夹了几次菜,也给项兰夹了一些。而项兰显得很没食欲,用筷子懒洋洋地拨着碗里的米粒,偶尔才吃上一小口。 项青关心地说:“阿兰,怎么吃那么少?不舒服吗?” 项兰笑着说:“没有啊,减肥嘛。” 项青说:“你够瘦的了,还减什么肥?再减就成干儿了。” 项兰说:“唉呀,现在时装店就流行一个瘦字,多长一点肉,那些好看的衣服就硬是穿不进去,活活把人急死!” 项青说:“你们这些女孩儿,真是……”她无可奈何地摇摇头。 项兰干脆放下碗筷,说:“瞧你这语气,好像你已经是老太婆了似的。哎,对了。”项兰的脸转向普克,眼睛亮晶晶地盯着普克,“你今年有多大年纪?” 项青叫了一声:“阿兰!” 普克一直没怎么说话,这时笑着说:“我大你很多呀。”不知怎么搞的,和项兰一起说话,好像就是没法太正经。 项兰眼睛一转,说:“看你这样子,也不过三十出头吧。那,你结婚了吗?” 普克笑容可掬地说:“还没有。不过,我可没有你想得那么年轻。” 项兰两手轻轻一拍,说:“好。” 项青板起脸说:“阿兰,今天你是怎么了?” 项兰却毫不在乎地说:“没怎么呀,听说他没结婚,为他高兴呗。” 说完,似乎等着两人问她为什么。可项青和普克都忍不住地笑,却谁也不顺着项兰的意问为什么。 等了一会儿,项兰看他们没反应,仍然很有兴致地说:“我知道你们虽然嘴上不问,心里却想知道,我为什么这么说。还是我主动告诉你们吧。第一,结婚多不自由呀,再也没有选择的权利,天天就得对着那么一张同样的脸,总有一天会看厌吧。第二,要是一不小心结了婚,过不多久彼此看厌了,为了打发时间,就得生个孩子,那可就烦死了……”说到这里,项兰脸上一怔,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一下子没了兴致,草草收场,“第三,就算要结婚,也得找我姐这样的。唉,算啦算啦,知道你们不喜欢听,我不说了还不行么?” 忽然之间,项兰的情绪一下子低落下来,坐在桌前,双手撑着下巴,一语不发地愣神。 项青看了普克一眼,又看着项兰,柔声问:“阿兰,有什么事么?” 项兰抬眼看了看普克,她的大眼睛黑白分明,这时没有了捉弄人的表情,显出几分楚楚可怜来。 “没什么。”项兰无精打采地说,低落的情绪与刚才简直不像一个人。说完,她站起身,对普克勉强笑了笑,说:“对不起,你们慢慢吃,我先回房间去了。” 项青看着项兰离开,脸上罩了一层愁云。沉默了一会儿,说:“恐怕是有什么事,对不起,普克,我去看看,你先吃好吗?‘普克温和地对她笑笑,说:”没关系,你去吧。我想她可能是有什么事,刚才还说找了你一下午。“ 项青看看普克,温柔的眼睛里含着一丝感激,想说什么,又没说出来,转身出了饭厅上楼去了。 普克慢慢吃着饭,暗暗猜着项兰究竟有什么心事。 从刚才项兰的反应来看,说不定事情会比较严重。普克回想着项兰说的话,心里已隐约猜到了是哪一类事情。 正想着,项青慢慢走了进来,普克一眼看出,项青的脸色变得很苍白。 项青在普克对面坐下,眼睛望着桌面,长而密的睫毛低低垂着。好一会儿,才抬起眼睛,目光里有一丝悲哀,看着普克说:“阿兰怀孕了。” 普克沉默了一会儿,这个结果与他刚才暗中的猜测是一致的。他问项青:“多久了?” “她也不大清楚,大概一个多月吧。” 普克想了想,平静地说:“别着急,看看医院有没有熟人,带她去处理一下。”普克想,凭项青这种家庭及项兰这样的性格,估计是不会留下这个孩子的。 项青克制不住低低呻吟了一声,用手掩住面孔,声音显得很挣扎:“她不该这样的,她不该这样的……” 普克看着项青,心里忽然隐隐感觉到一丝怜惜。这种怜惜不同于普通的同情,而是让人出自内心地想给对方以帮助,为对方分担忧愁与痛苦的那种感觉。在短暂的时间里,普克极力控制自己的这种情绪,他很清楚目前自己所处的位置与身负的责任。即使能够为项青做些什么,也仅只限于行动本身,而不能带有情感上的因素。否则的话,很难在下面即将进行的工作中保持完全的客观。而侦破案件,才是普克生活的中心。 普克低声说:“其他的问题慢慢考虑,还是先想办法,解决最要紧的事吧。” 项青长长叹了一口气,将手从脸上拿下来,说:“也只有这样了。我就担心她会出这样的事,旁敲侧击地提醒过很多次,你也看到了,她……怎么办,我又不大懂这些事,又不可能告诉我妈。” 普克说:“现在医院里做这种手术应该很方便,不过,要找安全可靠的。我想,你陪着她去比较好。” 项青低头沉默了一会儿,慢慢抬起头,看着普克,脸上露出恳求的表情,小声说:“普克,我知道我提这样的请求可能有些过分,可是我实在……” 普克温和地打断了项青的话:“别害怕,我可以陪你们一起去。只是A市我不太熟,你先找好医院,我们尽快就去吧。” 项青默默地看着普克,有一种很复杂的光芒从黑不见底的眼眸深处浮起来。那种光芒是如此奇异,普克辨不清其中真正的内容,却仍然被它所吸引,使他既想沉浸于其中,又有一丝丝的惧意。而这种复杂矛盾的感觉,是普克以前从未体会过的。 项青没有对普克说谢谢,只是在沉默了一会儿之后,告诉普克明天她会给普克打电话。然后她要送普克回宾馆,普克坚持谢绝,说他想在外面慢慢走走,要考虑些问题。项青也没有勉强普克,只将普克送到了门口。 普克走了一段路,回头看了看,正好见到项青轻轻地掩上她们家的院门。他在原地略微站了几秒钟,转身走开了。 7 普克从项青家出来之后,并没有马上回宾馆,而是在街头找了部公用电话,拨通了马维民家的号码。 “喂,请问马维民马副局长在吗?”听到是一位女性接的电话,普克客气地问道。 “哦,请问你是哪一位?” ‘哦姓普,您对马局长这么说,他就知道是谁了。“普克谨慎地回答。 对方请普克稍等,放下话筒走开了。稍过了一会儿,马维民的声音出现在另一端。 “小普吗?你好你好,我是马维民。” “马局长,是我。我刚从项青家里出来,您现在有空儿吗?今天我们在一起谈话时,我有点小问题还不太清楚,想再跟您谈谈。” 马维民马上说:“有空儿有空儿。这样吧,你现在在哪里?” “在外面,离项青家不远。” “哦,那么过十五分钟我去宾馆你的房间找你。” 普克说:“好,那就辛苦您跑一趟了。” 挂了电话,普克马上在路边叫了一辆出租车,赶回了宾馆自己的房间。过了几分钟,马维民也赶到了。 普克没有再与马维民寒暄,直接进入了他关心的话题。 “马局长,下午我们三个一起谈话时,项青说她父母长期关系不好,当时她说您也有所了解,您能再具体谈谈您了解的情况吗?” 马维民笑着说:“小普,我发现你的心很细哪,下午听你提问题时,我就有这个感觉。尤其是你在提问题时,都是尽量引导对方陈述事实,而避免对方的回答带上过多的个人感情色彩。这种防止自己被单方面陈述引人歧途的警惕性,的确是我们从事刑侦工作的人极需具备的。” 这的确是马维民下午与普克项青一起谈话后的感受。马维民从事公安工作多年,有过无数与被调查人、证人、嫌疑人谈话或审讯的经验。他深知在这种谈话中,要保持完全的客观与中立,并不像一般人想象的那么简单。甚至连他自己,在项青第一次找他谈过对项伯远真正死因的怀疑之后,都会因为他与项怕远之间的深厚交往,以及他与从小看着长大的项青之间的熟悉关系,时时徘徊在主观与客观的边界线上。 因而,马维民所以要向X市公安局借调普克帮忙,除了他对他们解释的理由之外,他自己与项伯远全家之间过于密切的关系,也是马维民担心的一个原因。 对于普克,马维民最初并没有任何了解,只是前段时间从公安部内参表彰的近期侦破的一批大案重案中,看到了X市那件陈志字连环杀人案的侦破情况。项青找他谈过后,他马上想起那个案子,两案的一个共同点就是,所涉及的嫌疑人都具有相当的社会地位,在调查过程中,都必须尽量做好保密工作。 正巧,X市公安局的赵局长是马维民的老战友。因此,马维民很快和X市赵局长取得联系,向他们“借”来了普克。马维民也听说了普克干刑侦其实只是半路出家,才有三年多的工作经验。而初见普克的面时,看到普克白皙斯文,言谈举止文质彬彬,不像个刑警,倒像公司里的高级白领,或是政府里的公务员,马维民的心里也不禁有些嘀咕,当然他嘴上并没有说出来。 在马维民更深一层的心里,对于顺利侦破这件案子,其实并不抱乐观态度。马维民知道,从表面上看,这个案子好像并不复杂,但实际上,可能存在的有效证据已被完全销毁,最主要的嫌疑人又是地位颇高的市级领导——并且主管政法工作!——想在完全不惊动嫌疑人的情况下展开调查,实在是难上加难。 但是,如果对项青的怀疑置之不理,无论于情于理,自己都很难安心。毕竟马维民与项伯远交往了那么多年,友情难却。而更重要的一点是,马维民感觉中的项青,虽然性格温柔懂事,善解人意,但也让马维民感觉到一种内在的韧性与勇敢。否则,一个普通的女性,即使遇到这种类似的情况,恐怕很难像项青那样挺身而出,同时又保持着必要的沉着和冷静。 马维民想,如果自己在项青告诉了她对项伯远之死产生的怀疑之后,采取息事宁人、不了了之的态度,恐怕项青电不会真正甘心这样的结果,不知她下一步会用什么办法去调查了解,更不知到时会出现什么样的局面。 所以,马维民必须接这个案子。但迫不得已,只有用这样一种隐秘的方式。一方面,假如这个案子最后侥幸得以侦破,在马维民当然是尽了责;另一方面,从个人私心上讲,即使这个案子破不了,对项青。死去的项伯远以及自己的职业道德,都算是有所交待。那时,马维民至少可以说: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自己已经尽力而为了。 不过,下午与普克项青谈话之后,马维民对普克的信心有所增加。马维民想,看来,前段时间普克能够侦破那个大案,并不是靠侥幸取得的。从心里说,他对这个年轻的刑警产生了一些好感,同时,也隐隐怀有一种“后生可畏”的危机感。 马维民的头脑短暂地走了一会儿神,很快又回到与普克的谈话上。 “好,言归正传。我和项伯远认识快三十年了。对于他与周。冶之间的关系,多少知道一点儿。但项伯远性格较内向,我们在一起时,很少谈起家庭的话题。只有有数的那么几次,项伯远情绪很不好时,对我提过几句。” 马维民回忆着,告诉了普克有关的几件小事。 第一次听项伯远说起与周信的关系,是在周怡去大学进修的第二年,她刚刚生了第二个女儿项兰之后。马维民去项伯远家,项怕远家的房门没有锁,进门后,马维民看到项伯远一边捧着本书看,一边不停地摇着地上的摇车,刚满月的项兰在里面躺着,眼睛闭得紧紧的睡得很甜。 马维民笑着说:“老项,表现不错呀,像个模范爸爸嘛。” 项伯远淡淡一笑,摇摇头,叹了口气。两人就在摇车边摆起了棋盘,开始下起棋来。 过了一会儿,项兰在车里小身子一扭一扭地哭起来,声音尖厉,小脸涨得通红。项伯远慌忙放下手中的棋,忙着给项兰换尿布。看他的动作,已经是很老练的样子。 刚安静一会儿,项兰在车里“吭哧吭哧”地哼了几声,张着眼睛,小脑袋扭来扭去,像在找什么似的,看看找不到,又开始哭起来。 项伯远马上又跑去厨房找奶瓶,冲奶粉,调好温度,倒进奶瓶,又不放心地从奶嘴里挤了几滴到自己手背上,才小心地抱起项兰,将奶嘴送到她的小嘴巴里。 马维民都有点看傻了,他虽然也有两个孩子,但却从来没有像项怕远这么带过,最多只是帮妻子洗洗孩子的尿布,在妻子腾不出手时给孩子擦擦屁股罢了。 马维民问:“老项,孩子还不到两个月,你们已经给她断奶啦?” 项怕远没吭声,项兰“咕嘟咕嘟”地吸着奶嘴,吃着吃着,奶嘴还叼在嘴里,眼睛已经闭上睡着了,项伯远轻手轻脚地将项兰放到摇车里,默默地看了一会儿,才说:‘凋恰是个与我完全不同路的女人。认识她的时候没有看出来,现在了解了,已经太晚了。“ 马维民看项怕远脸色阴暗,小心地问:“怎么?” 项怕远摇摇头,叹了一口气,说:“她有她的抱负,而且为了实现这种抱负,她是什么事都可以做出来的。” 随后,项伯远不再继续这个话题,又开始和马维民下棋。项兰过不多久又开始哭闹起来,既没有尿,又不肯吃,项伯远也不知她为什么哭,正束手无策时,在上小学三年级的项青放学回家了,一进门,听见妹妹在大哭,连忙放下书包冲过来,小心翼翼地抱起妹妹,像个大人一样在地上转来转去,轻轻拍着怀里的婴儿,嘴里哼着什么调儿,不一会儿,项兰居然真的不哭了。 马维民有点惊奇,项伯远对项青说:“小青,马叔叔在这儿。” 项青一直看着怀里的项兰,听见父亲说话,才注意到马维民也在,忙礼貌地叫了一声马叔叔好。后来看项兰安静了,便将她放回摇车,对项伯远和马维民说:“我去做作业了。”将摇车底下的轱辘放下来,推着摇车到另一个小房间去。 项伯远看着项青进房间了,轻声对马维民说:“这个孩子实在太懂事了,要不是有她帮我撑着,我和周怡……”话说到这里,就停下不说了。 这一次之后,大概又过了几年,那时周怡在事业上的发展已经初见端倪,连马维民也有所耳闻,暗想项伯远说过的话,看样子是不错的。马维民每次去项伯远家,几乎都很难碰见周怡。项青在不知不觉中长大了,个子比同龄孩子高,瘦瘦的,脸庞长得很像项伯远,非常清秀柔美。项兰从婴儿期进入儿童期,和她小时候在摇车里一样,顽皮,不安静,常常为了一些小事哭、发脾气,只有项青的话才肯听。 有一天,项伯远主动跑来找马维民,脸色异常难看,硬拉着马维民去外面的小饭馆喝酒。马维民明白项怕远有心事,又知道他以前从不喝酒的,想劝项伯远不要喝。但那天项伯远十分固执,马维民劝不过,只好陪着他一起喝。 喝酒时,项怕远也不说什么事,只和马维民东拉西扯。喝到一半时,项怕远的眼睛通红,沉默了一会儿,对马维民说:“老马,我要离婚。” 马维民有点吃惊,问:“你和周怡吵架了?” 项怕远点点头,眼睛死死地盯着桌面。 中国人的传统总是“劝和不劝离”的。马维民也不清楚项怕远与周怡之间的矛盾到了什么程度,说:“夫妻之间,有点矛盾也不奇怪,我和我老婆也常常磕磕碰碰的,彼此让着点儿,过去也就过去了。过日子嘛,就是这个样子,而且又有孩子。” 项伯远的语气很平静,平静得令马维民感到有点可怕:“我和她之间不是矛盾,矛盾是可以解决的。也不是鸿沟,鸿沟还可以跨越。在她感觉里,我们两个,一个在天,一个在地。除非我生出翅膀来,而我又生不出来。这样下去,不仅夫妻感情会破裂,弄不好会反目成仇,两败俱伤。我已经死心了,还是早点放弃为好。” 马维民看出事情的严重性,想了想,问:“是她提出离婚的?‘项怕远幅度很大地摇着头,说:”不是。是我刚才产生的想法,还没跟她谈。“ 马维民沉默了一会儿,心里也觉得很沉重。他知道项伯远不是个喜欢轻易表达内心感情的人,平常无论是喜是忧,往往都淡淡的。而这一次,项伯远显然是受到了很深的伤害才会有这样的举动。过了一会儿,马维民问:“还有没有挽回的余地?” 项伯远忽然流下两行泪,被酒精作用染得通红的眼睛里,有种也许只有男人才可以领略的羞辱和痛楚。他任凭眼泪默默地流着,垂下头,慢慢地说:“你告诉我,一个男人感觉自己不再是个男人时,还有没有希望了?” 马维民不好再说什么,只有默默地陪着项伯远喝酒。他原以为项伯远最后会酩酊大醉,出乎意料的是,项伯远走的时候,虽然步履蹒跚,但神志却很清醒,而且说话仍然十分冷静。 项伯远和马维民分手时,拒绝马维民送他回家,而是竖起一根指头在自己面前,慢慢地说:“老马,你看着吧,我一定要和她离婚。离开她了,我就是个真正的男人了。你等着看吧。” 这个晚上之后,马维民好久没见到项伯远,只是隐约听到有关项怕远周怡离婚的传闻。那个年代,离婚还是件容易闹得满城风雨的事,尤其周怡又在政府部门工作,人长得漂亮,事业又蒸蒸日上,本来就是众人注目的焦点人物,遇到这种事,人们议论起来往往乐此不疲。 可过了一段时间,有关他们离婚的传闻渐渐熄灭了。马维民在公安局工作也忙,找过两次项伯远,都没找到,大约半年里,都不知道项伯远的确切情况。 又是半年过去,马维民再去项伯远家,碰到了项伯远。一见之下,马维民隐约觉得在项伯远身上发生了某种变化,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可又说不清究竟是什么。从外形上看,项伯远从前很有几分英朗之气与儒雅风度,而这一次马维民看到的项伯远,面色灰暗,大中午的,眼里却含着血丝,眉峰总是微微锁着,隐隐约约透出一种暮气。而马维民觉得,项怕远更重要的变化发生在内心,那个外人所不能窥视的角落里。 一年多的时间两人没有见面,见面时,除了下棋,项伯远竟是一句自己的事也没提。而他不提,马维民也不便多问。所以对项伯远的具体情况,马维民却是一无所知的。 那大临走时,马维民在门口碰到了项青。一年工夫,项青完全长成个大姑娘了。仍然温柔有礼,但显而易见的,秀美的脸庞中隐藏着深深的忧郁。马维民猜想,项伯远与周。冶之间的争战,已经给这个早熟的女孩子带来了不可磨灭的影响。 此后的多年,项伯远基本没有再对马维民谈过自己的家事。从情绪上看,似乎也没再产生过大的波折,也许,他已经认命了。只是马维民发现,项怕远好像已经染上了酒瘾,虽然没见过他醉,但常常能从他身上闻到酒味,眼睛里也常常布着淡淡的血丝。后来项伯远查出患有心脏病,马维民几次劝他戒酒,项伯远总是淡淡说,谈何容易啊。马维民知道,直到死,项伯远的酒瘾也没有戒除。 说到这里,马维民对普克说:“我所知道的情况,基本就是这样。至于他们夫妻关系中的细节问题,就不太清楚了。” 普克问:“项伯远跟您说他要离婚,风声也传出来了,可后来为什么又没有离呢?” 马维民摇着头说:“那时候总是想,一夜夫妻百日恩,他们俩之间能有什么深仇大恨,不可解决呢?也许周。冶改变了态度,也许项伯远本身性格就有些优柔寡断,也许双方都考虑到两个女儿……总之,家家都有难念的经,外人很难真正了解内幕的。项怕远不再对我提那件事,我也不好过多去问。” 普克想了想,问:“那么,这些年来,您是否知道,项伯远或者是周怡,他们在外面有没有各自的情人?” 马维民说:“老项我想不会有,他除了跟我来往多一些,业余时间基本都在家,什么时候去他家都能找到。至于周怡,我跟她本人并不怎么熟悉,前两年她升到了副市长的位置,而且主管政法这一摊子事,我们之间有了一种上下级关系,我更不可能跟她过多接触了。所以她在外面有没有情人,我完全不清楚。不过,好像没怎么听到有人传她这方面的事,一个可能是她的确没有,另一个可能就是她做得太严密,没有人察觉。实事求是地说,周怡是个有魄力的女人。我想,这次你肯定是要见到她的,到时你就会有所了解。” 普克点点头,说:“我也在考虑,怎么样制造一种比较自然而巧妙的机会去接近她,还不能让她察觉我们的意图。” 马维民沉吟着说:“对,这是关键,也是难点。” 普克忽然问:“马局长,项青家现在住的房子您去过吧?” 马维民说:“嗯,去过不少次。” 普克说:“这房子不大可能是项怕远大学分的,是周怡分的公房吗?好像很豪华啊。” 马维民说:“那套房子的确价值不菲,你注意到它在什么区里吗?那是一片高档住宅区,那种房子又是高档里的高档。市领导也分不了这么好的房。项青有没有对你提到她的外公周至儒?” 普克说:“下午听她说起过。解放前是资本家吧,现在还在政协吗?” 马维民说:“他年龄大了,已经完全退下来了。那套房子就是他为周怡家买的。周怡那时还没当副市长,住在单位给她分的房子里。周至儒很有钱,老伴早就过世了,另外三个儿女都死在文革里,只剩周怡一个亲人,便给周怡买了这套房。当时周怡还不敢住,怕别人说闲话。后来她提升到副市长的位置,市政府要重新给她分房,她这才说了父亲送房的情况,谢绝了政府分的房子,搬到自己那套房子去住。其实她家的出身,大多数人都知道,这种合乎情理的事,大家也不会真正议论。不过,周怡是个言行谨慎的女人,要不然,也不容易升到这个位置。” 普克说:“噢,原来是这样,那就对了。” 停了一会儿,普克又问:“周至儒除了这套房子,还有其它什么产业吗?” 马维民说:“那我可不知道了。项伯远也没跟我谈过这些。” 普克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皱着眉陷入沉思。 几分钟后,普克说:“我想,从月前情况看来,如果项青给我们反映的情况属实,项怕远并非正常因病死亡的话,不管他是被谁杀的,他的死应该不外乎两类原因:一是情感纠葛,二是经济问题。虽然从表面看,项伯远似乎是没什么钱的,但这其中是否另有我们所不知的隐情,就很难判断了。” 马维民赞同地点了点头,鼓励普克说下去。 普克接着说:“还是先假定项青所述为真,那么,周怡身上的嫌疑就是最大的。我想下一步,我应该想法查关于周怡的两个问题,一是否有情人,二是否有非正常的经济行为。周怡与项伯远感情不和已经多年,她现在事业如日中天,如果真是因为情感问题,假如没有什么外来因素的影响,凭她谨慎的性格,不会如此冲动做出这种事的。另外,虽然周怡在官场发展顺利,但她有一个有钱的父亲,从长远的角度看,官场只是短暂的,金钱却永远有价值。所以不能排除周怡在经济方面有更多考虑的可能性。” 马维民拍了一下自己的腿,说:“好,思路对头。关键是,这两种情况无论哪一种存在的话,都会是十分隐秘的,而你不能大张旗鼓地去查,我能提供的帮助又很有限,你准备怎么着手去做呢?” 普克笑了笑,说:“这个家庭的关系不简单,每个人都有各自的特色,我正在寻找恰当的机会。”说着,普克心里暗暗想起了项兰,想起自己答应项青将帮助她们要做的事。不过,他想这件事暂时还是不要告诉马维民的好,等办过之后,看具体情况再决定。 谈到这里,夜已经深了,马维民嘱咐普克早点儿休息,第二天他还要上班,就先回家去了。 普克看看表,已是快十二点了。他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拿起电话,拨了X市米朵家的号码。电话铃刚响了一声,就被人接起。米朵果然还没有睡。普克又不由想到以前,每次他给米朵打电话,米朵总像是就在电话边似的。 “喂?”米朵说。 “是我,普克。” “我就猜到是你,只有你才会这么晚给我打电话。” 米朵笑着说。 “还是你了解我。”普克听到米朵的声音,便很高兴,“早就想跟你说话,一直到现在才空下来。你还没睡吧? 是不是还在看书?不要太累了。“ 普克一连串地说完才感觉到,自己每次跟米朵在一起,或者只是通电话,都会显得比平常放松。 米朵听起来在笑:“真不知该回答你哪句话才好。我发觉你跟我说话时,好像比平常伶俐许多,弄得我总是跟不上你的速度。” 普克笑着说:“我是因为听到你的声音高兴,才会变得这样的。” 米朵听了,好像有点不好意思,只是笑,没说什么。 普克拿着话筒,觉得想说的话很多,可关于案情的事一句都不能提,而他以前又最喜欢与米朵一起讨论案情,并且常常能从米朵那里获得一些新发现或是灵感。现在不能谈案子,普克一下子觉得心里满满的话,就像煮了一茶壶的饺子,干着急却倒不出来。 米朵笑着问:“怎么,断电啦?” 普克笑着说:“没事儿,只不过是短路而已,现在又通了。” 两人说完,都觉得话里带“电”的意思,好像在暗示什么似的。自从相识以来,他们虽然彼此都怀着莫名的亲切与深深的好感,但又都因为彼此过去的经历,而在双方关系的发展上,若即若离,时远时近。 这些年来,在普克的生活中,工作是惟一的中心,同时工作也可以帮助他转移内心深处那些潜藏多年的问题。对于爱情,普克实在有种不堪回首的感觉。所以多年来,他一直有意无意地回避着与情感相关的事情。普克明白这其实也是一种心理症结,但即便已经认识到症结所在,要想治愈它,也绝非一日之功。 普克也知道,米朵的生活同样存在问题。但直到现在,普克也没有来得及问过米朵一些他关心的事情。比如说,米朵至今仍保持独身,真正的原因是什么?比如说,米朵在对待感情问题上所持的那种消极态度,又是为了什么?普克并非漠视这些问题的存在,而是因为工作的压力实在太大,他没有时间去处理这些可能会很麻烦的问题。 因而,在普克和米朵都感受到两人之间那种默契和谐的气氛时,普克还是和以前一样,又将心里的话压了下去。 普克转了话题说:“米朵,我现在办的这个案子很特殊,暂时不能和你谈。不过,我总感觉用不了多久,我又得向你申请援助了。” 米朵说:“好呀,没问题。” 普克对米朵的善解人意,心存感激。他知道凭米朵的敏锐,她是能够明白普克的苦衷的。而她总是在普克需要的时候,对他伸出援助之手,却从不主动向普克要求任何的承诺。 普克不由柔声说:“很晚了,你早点休息吧,我一有空儿就会给你打电话。” 米朵说:“好的,你也不要太晚了,否则又睡不好。再见。” 挂了电话后,普克躺在床上,觉得身体很疲惫,但头脑仍保持着思考的状态,无法安静下来。他想起了短短一天里进人头脑的大量信息。这些信息和他提出来的一个个疑问,以及对下一步行动的一丝茫然纠缠在一起,折磨着他,令他久久无法入眠。 8 第二天早上,普克虽然一夜没有睡好,仍然早早就醒了。他到外面活动了一会儿身体,回来洗了个澡,然后到楼下吃了点东西,再回到房间时,正好听到房间的电话铃响。他忙走过去接电话,想到可能是项青的。 果然是项青,她的声音在电话里听起来很柔和,还带着一点淡淡的忧伤。 “普克,有没有吵到你睡觉?”项青有些不安地问。 普克马上说:“没有,我连早饭都吃过了,正准备跟你联系。” 项青有点迟疑地说:“昨晚我跟一家医院联系过了……我没有找熟人,怕让我母亲知道……你真的不觉得为难么? 普克说:“你就别担心了。怎么样,是我们分头各自去医院,还是我去接你们?” 项青说:“我和阿兰已经准备好了,你在宾馆门口等一下,我们过一会儿就到,然后再一起去医院。” “好,就这么定了,待会儿见。”普克说完,挂了电话。 十几分钟后,普克在宾馆门口看到一辆出租车停下来,项青正准备从里面下来,普克迎上去说:“不用下来了,就坐这辆车去好了。”说着,打开前门,坐了上去。 项青在后面说:“等了一会儿了吧?” 普克回过头,微笑着说:“我也刚下楼。你们吃过早饭了吗?”他一眼看到项兰缩在后排的角落里,一言不发,脸上的表情显得有些木然。 项青扭头看了一眼项兰,说:“我吃过了,阿兰没有吃。” 出租车奔驰在路上,车窗外的光线投在项兰脸上,不停地变换着明暗度。项兰抬起眼睛扫了一眼普克,那目光在变换的光影中显得捉摸不定。 普克语气温柔地说:“阿兰,等一会儿还是先吃点东西,好吗?” 项青项兰都注意到,普克用了项青常用的称呼,把项兰叫做“阿兰”,她们俩都不约而同看了一眼普克。 项兰脸上流露出一丝丝感激,点了点头,身子向项青旁边靠近了一点儿。 车经过一个二十四小时营业的便利超市时,普克请司机略停了一会儿,他动作迅速地下了车,跑到超市里买了点东西,又很快回到了车上,边向司机道谢,边将刚买的蛋糕和保鲜牛奶递给了项兰。 项兰出奇地温顺,默默地打开包装,一点点地吃起来。普克没有再回头,而项青在后面却久久无声地注视着他的背影。 到了医院后,普克让项青与项兰在候诊大厅里等着,他去控了号,然后一同去了妇科。 项兰一直一声不吭,嘴唇紧紧抿着,完全听从着普克与项青的安排。事情很顺利,排了一小会儿的队之后,里面的护士就叫项兰进去。项兰临进门前,回头看了一眼,脸上的表情显得十分紧张。 普克感觉到身边的项青轻轻地握住自己的手。那只手柔软却冰冷,手心渗出湿湿的冷汗来。普克转头看了一下,项青目光并没有看普克,而是紧张地注视着那间挂了一道白帘子的简易手术室。普克知道项青其实看不见里面,但他能够体会一点项青此时的心情。任凭项青握着自己的手,他的手却保持着安静。 过不多久,项兰慢慢地走了出来,脸色苍白,目光惨淡,脸上湿流流的,留着泪水的痕迹。项青急忙迎上去扶住她,她看了姐姐一眼,勉强笑了一下,说:“姐,我没事儿。咱们回家吧。” 普克快步走在前头,在外面叫了一辆出租车,打开车门,项青扶项兰上了车,普克坐到了前面。车刚开出不远,项青的黑皮包里传出了电话铃声。项青打开包找出手机,接通了电话。 听着对方说了几句什么,项青说:“我现在在外面办事,下午回公司再说,行么?” 对方又连着说了好几句,大概是让项青马上回公司,项青脸上的表情十分为难,对着话筒说:“对不起,你先稍等一下。”用手掩住话筒,对普克说:“怎么办,公司里有急事,让我必须马上回去。可阿兰……” 项兰马上说:“我没事儿,自己能行,姐,你回公司去吧。” 普克没有犹豫地就回头说:“项青,你先回公司吧,我送项兰回去,你放心,我会照顾她。” 项青睁大眼睛,意思是问普克,是否真的可以这么做。普克笑着点点头,项青才放下掩着话筒的手,对着那边说:“好吧,我马上回去。” 项青对司机说了一个地址,请司机先送她到公司,然后再送普克项兰回家。到了闹市区一幢写字楼前,司机停了车,项青匆匆下去,和普克项兰摆摆手,脚步很快地走到楼里去了。 普克从车窗里看到,那座写字楼门外的标志是利基大厦。 普克问项兰:“你姐姐就在这家公司上班?” 项兰拖着自己的胳膊,靠在后座上。听了普克的问话,轻声说:“嗯。她在企划部当经理。” 普克看看项兰的精神比刚出来时好了一些,又问:“整栋大楼都是这个公司的办公室吗?” “大楼是利基的,他们自己用了三层做办公室,其它当作写字间都租出去了。”项兰说话的声音有些虚弱,但态度很平和。 普克问:“这个公司主要的经营项目是什么呢?” 项兰说:“房地产呀,金融呀,谁知道,反正什么赚钱做什么。”听她说起来,好像赚钱是件很简单的事。停了停,又说:“你可以问我姐呀,她可是凭真本事干出来的,没靠人家的关系……” 普克刚想再问问,忽然项兰直起身子,指着车窗外,有点急切地说:“哎,你看你看,蓝月亮酒吧,我就在这家酒吧唱歌。” 曾克扭头去看时,车子已经开过了。只看到窗外的街上,一排排五彩缤纷的店铺,各色行人走来走去,显得繁忙而拥挤。 项兰又靠回椅背,微笑着说:“哎,普克。” 普克回过身看着她,笑着说:“怎么?” 项兰似乎恢复了一点精神,脸上的表情又变得有些活泼。她轻轻歪着头,想了一小会儿,嘴角上又是昨晚那种狡黠的笑,说:“昨天你听我唱那首歌,恶心坏了吧?” 普克笑着说:“你的嗓子很好呀。” 项兰满意地吁了一口气,轻轻在喉咙里哼起了一支歌的旋律,这一次倒是很悦耳。哼了两句,她说:“昨晚我姐跟我谈了半天你的事儿呢。” 普克笑笑,没接项兰的话,而是问:“对了,你刚才说你在那家蓝月亮酒吧唱歌,是业余的呢,还是职业的?” 项兰说:“唱着玩玩儿。我喜欢唱歌,唱歌可以发泄。” 普克正想接着谈下去,出租车已经开到项兰家所在住宅区的大门口。门卫从窗口探出半个身子,示意司机下去登记。 项兰说:“算啦算啦,怪麻烦的,我们就在这儿下车走进去吧,也没多远。” 普克付了车钱,项兰已经下了车,在前面慢慢走着,普克快步赶了上去。 “你没事儿吧?”普克关切地问。 项兰脸色依然很苍白,天气还冷,她的额头上却渗出了点点汗珠,显得十分虚弱。听了普克的问话,她笑了笑,忽然将自己的手臂环住了普克的胳膊,说:“走不动,你发扬一下风格,当当我的拐杖吧。” 普克任项兰挽着。他想项兰此刻的心里,并不会真正像她表现出的那样无所谓,而是确实需要一点来自外界的支持和友善。不知为什么,普克对这个任性的女孩并不讨厌,而以前,他是大不喜欢这一类女孩的,尤其怕见到那种心里充满算计,脸上却故作天真的女性。普克觉得,也许项兰的种种表现,只是掩饰她内心的真实感觉。而那些真实的感觉是什么,对于普克来说,可能会有着不一般的意义。 进了家门,项兰对普克说:“对不起,你先坐一下,我要去一趟卫生间。” 项兰没有用楼下的卫生间,而是上了二楼,先回了一下自己的房间,又出来,到了她和项青共用的卫生间。普克坐在一楼大厅的沙发上,大厅是一通到顶的,二楼的房间环绕着大厅的空间,由一圈雕花的栏杆围出一条走廊。从底楼大厅的位置,可以清楚地看到人在楼上走廊的举动。 项兰在卫生间里的时间很长,普克时不时向上看一眼,快半个小时了,项兰还没出来。普克有些担心,不知会不会出现什么意外的情况,便顺着楼梯走上去,还走边提高声音问:“项兰,你有事儿吗?” 里面没有回答。普克走到卫生间的门前,轻轻敲了敲,里面没有反应。加重力度再敲,还是没有动静。普克贴上去想听听,这时,门突然打开了。项兰笑嘻嘻地站在门里看着普克,双手背在后面。 “我就是想看看,要是我一直不出来,你会不会担心。”项兰说。 普克有点好笑,说:“你真是个小孩子。” 项兰走出来,手里拿着一包卫生巾,走向自己的房间,背对着普克说:“算了吧,我是很有自知之明的。真是小孩子,就不会出这种事儿了。” 普克站在原地,说:“项兰,你如果没什么事儿,我就先……” 项兰刚走进房间门,听到这话,马上转过身,眼睛睁得大大的,看着普克说:“你想走啦?”普克点点头,说:“我还有点儿事情要办。”其实,普克心里一时也拿不准,下一步自己该做些什么。 项兰撇撇嘴:“你不是说让我姐放心的吗?她还没回来,你怎么能走?万一你一走,我就不行了,你怎么跟我姐交待?” 普克真有点拿项兰无可奈何,说:“那你回房间好好休息吧,我在楼下坐一会儿,如果有不舒服再叫我。” 项兰说:“我房间里也能坐,我都不怕,你难道怕我把你吃了不成?”说着,走进房间,把门大大地敞着。 普克想了想,只得走进去。项兰已经坐在床上了,伸手揭开被子盖在身上,头靠着床后面的墙壁。 项兰的房间以酒红色为基调,辅以黑色。白色等对比度强烈的色彩,加上墙上大幅的彩色摇滚明星海报,和项兰自己两张黑白明星照,显得现代感十足。普克四下扫了一眼房间,地板上铺着黑白相间的厚地毯,没有一只椅子之类可坐的东西,倒是有几只彩色大坐垫散在地毯上。 “请坐。”项兰一本正经地说,“将就一下,就坐在垫子上吧。我这里很少来客人,偶尔朋友来了,都是那么坐的。” 普克笑了笑,在一只垫子上坐下。静静地看了项兰一会儿,温和地说:“还痛吗?” 项兰一怔,脸一下子红了,垂下眼皮,再抬起时,眼里亮闪闪地充满了泪光,脸上摆出的那种无所谓的姿态也褪去了。好一会儿,才说:“你和他们,都不太一样。” 普克微微地笑着,说:“还是跟我说说你唱歌的事儿吧。” 项兰笑了,把被子一直拉到下巴上,说:“我是真的喜欢唱歌。” 普克说:“听项青说,你是受过声乐训练的,自己又喜欢,为什么不把它当作一份事业认真去做?” 项兰支起膝盖,下巴搁在膝盖上,眯起眼睛说:“我现在这样也没什么不好,想唱就唱,不想唱就不唱,交几个朋友,自己寻个开心罢了。反正我干什么,干得好与坏,都不会有人真正关心。” 普克笑着问:“项青呢?你不觉得她是真正关心你吗?” 项兰点点头,说:“这个我知道,我们这个家里,也只有姐姐比较关心我。其他人,都是自己顾自己。不过,姐姐那种做人的方式,实在太辛苦,我是学不来的。我还是比较喜欢轻松自在、无拘无束的生活。” 普克听了,轻轻一笑,对于项兰的话不置可否。在此之前,普克虽然没有直接与项兰这一类女孩子打过交道,但他遇见过不少类似的女孩。她们年轻,家里有着良好的经济基础,头脑也算聪明,喜欢新鲜事物,追求时尚,缺乏责任感,不考虑未来,最大限度地满足于目前的感官刺激。表面看来,她们对外界的评论不屑一顾,我行我素,一切以自我为中心。其实,他们往往是一群迷失了方向的羔羊,因为找不到真正的自我,才会以各种各样的面具对自身的脆弱加以伪装。 普克心里有些想劝劝项兰,但又知道,她这样的女孩子,常常是最不听劝的,她们会有一大套理论为自己做辩解。而普克目前的任务不是充当教育者,一切的行动都应当以案情侦破为中心。也许在案件结束之后,普克会和这个虽然任性、但又令普克感到几分亲切的女孩子好好谈谈。 普克绕过那个话题,说:“来了才听项青说,你父亲半个月前去世了。他年纪好像并不大,怎么会突然去世呢?你姐姐好像很伤心。” 项兰叹了口气,说:“唉,谁知道,平常身体还可以的呀。就说是有心脏病吧,也病了十来年了,一直都没事儿的。睡了一觉就不行了,想想都怪可怕的,人的生命原来可以这么脆弱,说没就没了。所以呀,趁着现在健康,我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免得到时突然死了,什么滋味都还没尝到!” 项兰说起这件事,露出点心有余悸的样子,但却看不出特别的伤心来。 普克说:“你父亲去世那天,你在不在他身边?” 项兰点点头,又摇摇头,说:“送他到医院时我在,不过,他那时好像已经那个了。头天晚上我出去参加一个派对,很晚才回家,没见着他。听姐姐说,说不定我回来那阵子他已经那个了。”项兰好像很不喜欢“死”字,总是说“那个”,普克倒是懂得她的意思。 普克问:“那你姐姐和妈妈当天在家吗?” “我回家时,大概有点喝多了,迷迷糊糊跑到姐姐房间去,好像还跟她聊了一会儿天,后来就在她的床上睡着了。我妈在不在我就不知道了,反正我回来没看见她。不过,第二天早上,是她来叫我和姐姐起床的,说爸爸好像心脏病发了,要赶快送医院,我们就急急忙忙起来,打电话,等救护车,送他上医院了。” 项兰说到这里,忽然“咦”了一声,说:“哎,有一件事倒是挺奇怪的。” 普克不动声色地问:“什么事?” 项兰说:“那天在医院抢救爸爸没抢救过来,当时姐姐很伤心,但她却忽然问我妈,她那天是不是起得很早。我听了那话觉得怪怪的,仔细看了一下我妈,咦,真是的,我和姐姐脸上都乱七八糟,我妈可是干干净净的。” 说到这儿,项兰忽然眼睛一转,说:“喂,你怎么这么关心这事儿呀?好像公安审案子一样。” 普克笑了笑,若无其事地说:“你看我像公安吗?” 项兰一本正经地说:“太像了!”马上自己又忍不住笑起来,说,“得了吧,你要是公安,我就是政治家了。你看我像政治家吗?其实人人都说我跟我妈长得特别像,可我妈一看就像个搞政治的,而我呢,怎么看怎么不像。我不像政治家,你不像公安,都不是因为长相,而是那种感觉。你懂吗?”最后一句话,项兰说得老气横秋,令普克暗暗想笑。 普克说:“你妈是不是特别宠你?我看,你姐姐也够宠你的。” 项兰说:“我姐对我是挺不错的,但我妈可从来没宠过我,她只是不管我而已。你知道我妈跟我难得谈一次话时怎么说吗?她板着那张政治家的面孔说,我对你反正是不抱什么希望的,你只要别在外面给我惹事丢脸,我就满意了。你看,这种当妈的。外面的人还以为我有这么一个有地位的妈妈多幸福呢,其实……她的心思都用在她自己的事儿上了,这个家里谁的事儿她都不会放在心上。”项兰说话时,脸上的表情很丰富,学她母亲板着脸说话的样子时,显得格外夸张。 普克问:“你爸爸去世这么突然,你妈一定挺难过吧?” 项兰撇撇嘴,说:“她还没我难过呢,总共就追悼会上掉了几滴眼泪,说不定还是给人家看的。我姐姐说,让我爸爸在医院多停两天,说不定老家的亲戚要来告个别什么的,她都等不及地催着赶快火化,说什么不必注重形式,心意在就可以了。我看,根本是她巴不得我爸爸早点死。” 普克做出难以置信的表情,说:“这怎么可能呢,你肯定在胡说了。” 项兰说:“信不信由你。告诉你吧,他们装作没事的样子,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其实我一清二楚,他们俩早就翻了。恐怕连我姐都没我清楚,我妈呀……” 普克心里暗暗一阵紧张,偏偏项兰说到这里,卖关子似的又停住了,也不知是有意吊普克胃口,还是觉得这种家丑毕竟不便外扬。 “嗨,我跟你说这些事干吗,和你又没什么关系。还是说说你和我姐的事儿吧,说真的,我看我姐对你很不一般,比对章辉特殊。”项兰有点兴致勃勃地说。 普克暗自着急,却又不能表现出来,只好随意地说:“章辉是谁呀?听你提过两次了。我猜是项青的男朋友吧?” 项兰说:“男朋友倒是男朋友。不过章辉挺不容易,跟我姐姐谈了快十年,我姐还对他不冷不热,也不肯跟他结婚。章辉真算是有耐心,连我有时候都看不下去,劝我姐赶快嫁给他算了,年龄都不小了,可我姐说,章辉要是急,让他另找好了。说真的,别看我跟我姐感情好,但我常常觉得挺不了解她。” 普克笑了一笑,没说什么。 项兰却误解了普克的沉默,说:“你是不是以为我姐故意摆谱?不是的,虽然我姐对章辉有点冷淡,但除了章辉,她从来没有再谈过一个男朋友。你都不信吧?我姐人漂亮,又聪明能干,还那么温柔体贴,追她的男人太多了,可她不知怎么,连最起码的机会都不给人家。她又不愿意冷冰冰地伤别人的自尊心,就说自己早有男朋友了,就是章辉,而且跟章辉感情很好,不能再接受别人的感情。你看,章辉是不是像我姐拒绝男人追求的一块挡箭牌?” 普克忽然之间对这件事有了一丝好奇心,一时之间,他也来不及分析这种好奇究竟是因为与案情有关,还是纯粹时项看个人的兴趣。 “项青和你关系那么好,就没有告诉过你为什么?” 普克问。 “我说过,我们俩感情是好,但项青比我大八岁,我从很小的时候就是她带我,有时我觉得我俩不像姐妹,倒像是母女。她的事情并不太跟我说,也许觉得我不懂事,把我当小孩子吧。唉,你说,我们这个家在别人眼里,要钱有钱,要地位有地位,我是不是应该挺幸福的?其实我们家每个人都,都……怎么说呢,反正我觉得我不快乐,我爸不快乐,我姐也不快乐,只有我妈,虽然在家时看起来脸总是沉沉的,话也没几句,但她在家时间少,成天在外面,是不是比我们要快乐一点儿?”项兰说着,脸上布满了惆怅,显得比平时成熟许多。 普克想了想,说:“你母亲这么不顾家,你父亲就不说什么吗?‘项兰斜了普克一眼,说:”这可是我们家的隐私。“说完,又微微一笑,”不过,看在你今天保护我的分上,“她把”保护“两个字说得重重的,”我可以告诉你一点儿。你知道为什么吗?“ 普克笑着说:“什么为什么?” 项兰说:“我为什么把自己家的秘密告诉你呀!” 普克反问:“不是因为我保护你了吗?不过,保护你时我可没想这么多。” 项兰说:“我知道,就是知道你不是预谋的,才觉得你不错。跟你说,我想:让,你,当,我,姐,夫!”她一个字一个字地说,表情倒是很认真。 普克等了:“你刚才还说,你劝项青赶快嫁给章辉的。” 项兰说:“那是在认识你以前嘛。而且,就是这次你不出现,我看我姐也不一定会嫁给章辉。虽然他们也常常约会,但从我姐约会前后的表情都可以看出来,哪像是在恋爱,就是在完成任务嘛。” 普克心里一直记得刚才项兰说了一半的话,似乎她掌握了母亲什么秘密。可普克又无法直接问项兰,因为他已经发现,项兰看上去像个小孩子,没什么心机,其实是十分聪明的。在对项兰的性格真正了解之前,还不能排除她是在用她表现出的单纯掩饰某种秘密的可能性。 普克不能过于明显地追问项兰,而项兰说话往往又信马由缰,想到哪儿就说到哪儿,一个话题谈了一半,又岔到另一个话题。对于普克来说,简直像是在考验他的耐心。 还好,这一次,项兰绕了一圈,又回到刚才的话题上。 “我们家除了我之外,其他人之间的关系很微妙,你要是想当我的姐夫,得好好琢磨琢磨。不过,有些事如果我不告诉你的话,你自己是怎么也琢磨不出来的。”项兰有点小小的得意,注意地看着普克的反应。 普克仍然只是微微地笑,并不接项兰的话。 项兰忍木住,接着说:“你想娶我姐的话……”刚说一句,看着普克身后的方向,笑着说:“姐,你回来啦。” 普克回头一看,项青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在门口了。普克一直没有听到项青开大门或者上楼的声音,一来也许与项兰谈话太专心,二来项青平时走路做事本来就是安静而轻盈的,不会有太大的声音。 项青看着项兰,似笑非笑地说:“又在胡说八道。” 项兰也笑着说:“我是胡说八道呀,只怕这一下子说到你心里去了吧。”然后将被子往头上一拉,在里面闷声闷气地大叫:“我不当灯泡了,你们俩快走吧,让我睡觉。” 项青无可奈何地笑着摇摇头,看看普克,普克也笑着站起来,两人便走出了项兰的房间,项青将门轻轻带上。 项青微笑着说:“对不起,我知道项兰有时很难缠的。” 普克笑笑,边往楼下走边说:“她还好,我们到外面谈谈吧。” 两人走到大门外,站在院子里。院子面积不太大,一边是葡萄架,另一边的土地被整整齐齐辟成几小块,大部分土地光秃秃的什么都没长,只有一块冒出了嫩嫩的绿芽。普克看不出那是什么植物。 项青看到普克在看那片地,目光也投过去,脸上隐隐浮现出一层忧伤。她走到地里,小心地沿着田埂走到那片发了芽的植物前,蹲下身,轻轻地抚弄着一颗幼芽,叹了一口气,说:“这是他撒的种子,这些天我没注意,谁知已经发芽了。” 普克轻声叫了一声:“项青。” 项青扭过头来,看着普克。正午的阳光照在她的头顶,给她柔顺的黑发罩上一层蓝色的光泽。她的面孔在头发的阴影里,显得柔弱凄凉。 普克说:“我想和你谈一谈。” 项青站起身,走到普克身边,惆怅地说:“今天阳光真好。唉,要是一切都没有发生该多好。”又转过脸,对普克温柔一笑,“好,你说吧。” 普克说:“刚才我跟项兰聊天的时候,听到她提起一句和你母亲有关的话,好像是知道你母亲什么秘密似的,可是又没说完。当时我不方便追问,而且她刚做过手术,应该让她先休息一下再说。我想等过两天,她感觉好一些了,再找个什么合适的理由问一下。你看呢?” 项青说:“是吗?她像个小孩子一样,会知道我母亲什么秘密?我没听她跟我说过。” 普克与项青项兰刚接触两天,已经看出项青始终是将项兰看作一个不懂事的孩子,普克心里对项青的这种态度有一点不以为然。他含蓄地说:“项青,项兰有二十二岁,其实应该独立了,而且,她也不见得没有能力做到独立。” 项青沉默了一会儿,说:“我也不是不知道。只是有些事情做起来,会和你的想象有很大差距。” 普克说:“好吧,我过两天再找她谈,现在我先回宾馆去,有些问题我想考虑一下,等我有点头绪了,我们再一起商量。” 项青说:“也好。哦,对了,你等一下,我去给你拿一张名片,上面有我的手机号,有事儿的话,就打这个电话,一般都能找到我。” 项青快步走回家里,再走出来时,手里拿着一张名片,递给普克。普克接过,看了看收好,然后就和项青道别走了。 9 普克离开项青家以后,项青在院子里站了一会儿,慢慢走回屋里。看看时间,已经是十二点多了。以前项伯远还没退休的时候,中午全家都在外面各自吃午饭,所以家里只请了一个下午的钟点工,做一顿晚饭就可以。 后来项伯远退休了,中午一个人在家,仍然没请钟点工,只是他自己随便做点什么吃。 现在,项兰躺在床上,该吃午饭了,项青不知家里有什么吃的。平常家里的菜,都是钟点工下午带来。项青走进厨房,拉开冰箱门看了看,也不知项兰想吃些什么。走上楼,到了项兰房间门口,项青轻轻敲了一下,问:“阿兰,睡着了么?” 项兰在里面叫:“姐,你进来吧。” 项青推门进去,又随手带上门。项兰探头向项青背后张望,问:“他走啦?” 项青笑着说:“他是谁?” 项兰笑嘻嘻地说:“还跟我装糊涂?哎,姐,我觉得这个普克比章辉更适合你。而且,你不说我也知道,你心里是不是也挺喜欢他的?” 项青走到项兰身边,捏了捏项兰的鼻子,说:“要你这么关心我的事。你看你,总怪我把你当小孩子,可这么大人了,一点都不知道保护自己。现在受罪了吧?是不是很痛?”说着,项青的眼圈有点红了。 项兰一下子收住了笑,伸手拉住项青的手,贴着自己的脸:“姐,对不起,让你为我操心,别生我气,下次我一定注意。” 项青恨恨地说:“到底是谁干的?” 项兰咬着嘴唇,楚楚可怜地看着项青说:“你是不是要去找他?我不能跟你说,他知道我告诉你的话,会再也不理我了。” 项青又心疼又生气,说:“阿兰,如果就因为这个,他都会不理你,他怎么可能爱你?如果不爱你,又和你在一起发生这样的事,他知道做人的责任么?这么不负责任的男人,你还有什么舍不得的?你到底是怎么回事呀?” 项兰坦白地看着项青,说:“这还不简单么?我知道他也许不够爱我,但是我很爱他。” 项青不以为然地说:“你爱他?你懂得什么是真正的爱吗?” 项兰有点不高兴了,放下项青的手,说:“姐,你以为我真是小孩子呀。就算我没你成熟,也不等于我就没有懂得爱的权利吧。何况,你够成熟够稳重,你能说自己真正懂得爱吗?你都三十岁了,你有没有过自己真正的爱情呢?” 项青的语气有点软:“我不是有章辉吗?” 项兰说:“你看,你都不敢说你爱章辉。你爱章辉吗?如果爱,为什么这么多年,一直不肯跟他结婚?如果不爱,为什么又一直拖着不跟他分手?你到底在做些什么呢?” 项青看着项兰的眼睛,有一些吃惊,像是第一次发现这个自己一直当成小女孩的妹妹,也有会思考的一面。好半天,才说:“阿兰,爱与婚姻是两码事,有时候两个人相爱,也不一定就要结婚。”她自己也觉得这句解释没有力量。 项兰叹了口气,说:“对不起,姐,我知道你是真心为我好,我没想指责你,也不知道你究竟有什么样的问题。我知道你这么说其实只是在搪塞我。不过,我想你的问题可能也很复杂,复杂得没办法跟我说。是不是跟爱有关的问题都那么复杂?就像我吧,真是觉得自己很爱他,可又不知该怎么去爱。你知道么,有时候我感觉到自己在他心目中并没有太多的地位,我当然很痛苦,我也有我的尊严。可我不知道怎么才能从对他的感情中自拔。有时候,故意在心里想他的坏处,让自己恨他,好无牵无挂地离开他。可是心里再恨,只要见到他的面,只要想起有时候他对我的好,我就会失去控制,又陷到里面。” 项青怔怔地看着项兰,好一会儿才说:“他叫什么名字?你放心,我只是觉得自己应该多关心你一些,并不是要去找他的麻烦。” 项兰研究地看了看项青,确定项青没在骗自己,才说:“叫肖岩。” “肖岩?”项青想了想,说:“是在蓝月亮酒吧演奏的那个吉它手?” 项兰点点头:“嗯,你见过他的。不过,那时候我们还没在一起。” 项青说:“原来你是为了他,学也不上完,就去蓝月亮唱歌的?” 项兰有点不耐烦地说:“本来也不想上学,有什么意思,学的东西都不是我喜欢的,拿个文凭又有什么用?人不能一辈子都做自己不喜欢做的事吧。真是那样,活着又有什么意思?” 项青说:“阿兰,要是你生在一个贫穷的家庭,如果不做自己不喜欢做的事就生活不下去,你怎么办呢?” 项兰说:“干吗想那么多?反正现在咱们家有钱。再说,真是生在那样的家庭,说不定自然而然就独立成熟了,未必不比这种家庭幸福。” 项青沉默了一会儿,说:“肖岩知道咱们家的情况吗?” 项兰说:“你以为肖岩是看中了咱家的钱?姐,你也太小心了,世界上不是每个男人都只重钱、不重情的。肖岩要是为了钱,还不把我哄得好好的,赶快骗我结婚?为什么还对我带搭不理,总是要离开我呢?” 项青冷笑了一下,说:“阿兰,人心是很复杂的,你怎么知道他不是个有经验的老手,对你使的是欲擒故纵的把戏?换了我是男人,我也知道你这样的富家小姐,什么东西都太容易得到,反而越是得不到的东西越想得到。” 项兰皱起眉,看着项青:“姐,你为什么会把人想得那么坏呢?那你说说看,这个叫普克的,是不是也可能像你说的那样?” 项青想了想,说:“他好像有点不一样。” 项兰笑着说:“看,对你喜欢的人就格外宽容,真是自私。他不才来两天吗,你就对他这么有好感,那当年在一个大学的时候为什么不跟他恋爱呢?” 项青笑着说:“不关你的事。” 项兰说:“那关不关章辉的事?姐,你是不是打算换人了?” 项青轻轻打了项兰一下:“警告你哦,下次不能在普克面前乱说话。哪儿有什么换人的事!对了,今天我不在,你都跟他乱说些什么了?” 项兰说:“我可是从没有那么认真地跟人谈话的。你也知道,这个普克虽然看上去挺温和,让人觉得很舒服,但跟他说话,好像总想说真话似的。今天也没说什么呀,他问我爸爸的事,我就跟他讲讲呗。还问你的事,当然,那是我先跟他提的,他倒没有主动打听。说真的,姐,我觉得普克这人不错,你可以考虑跟他继续发展。” 项青说:“不说这个了。阿兰,姐想问你点正事儿。你要跟我说实话。” 项兰说:“这么严肃,什么事儿?” 项青说:“你是不是知道咱妈一些事,又瞒着我?” 项兰仔细打量了项青一眼,说:“是普克跟你说的?” 项青说:“你只说有还是没有。” 项兰说:“奇怪,我怎么觉得你们俩有点神秘兮兮的?普克到底是不是你的校友?你们俩到底在干什么?” 项青认真地说:“你先告诉我,我再告诉你。” 项兰想了想,笑着说:“我才不上你的当呢,等我跟你说了,你不告诉我,我又能把你怎么样?” 项青恳切地说:“阿兰,你不相信我吗?” 项兰又想了想,说:“好吧,其实我也不是多想知道你们的事,八成跟我没什么关系。至于我说妈的事儿,姐,你真的一点儿都没发现?” 项青神色有点紧张:“发现什么?” 项兰说:“外人看不出咱爸妈的关系,你的心那么细,还会看不出?” 项青沉默了一下,说:“你也知道?” 项兰说:“唉呀,你真以为我是傻子呢。小的时候我真不懂,好像也没怎么看到他俩吵架,还以为他们挺好的。后来慢慢长大了,妈在家的时间是很少的,可她在家的时候,跟爸爸也很少说话,就算说几句话,也是客客气气,像装给我们看似的。爸爸也是,从来不问妈妈为什么回家那么晚?为什么不回家?上哪儿去了?表面看是对妈妈宽容,其实根本是不关心。你难道不觉得咱们这个家,虽然房间比人家的大,东西比人家的好,可完全是冷冰冰的,一点温暖都没有?” 项青听了,静静看着项兰,好一会儿才柔声说:“阿兰,你是不是觉得,我们都有点忽略你了?” 项兰说:“我要说没有,那就是骗你的。其实,你以为我只会想着吃饱穿暖的问题,而没有感情上的需要?就说一个简单的问题吧,你知道我为什么那么喜欢肖岩么?其实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因为我特别喜欢他抱我、吻我的感觉。” 项青说:“我可不想听你们那些细节。”她的脸微微有点红了。 项兰“啧”了一声,说:“你看你看,我是认真跟你讨论问题呢,不色情的。我跟你说啊,认识肖岩以前,我也跟几个男的来往过,有些是够恶心的,你刚跟他随便一点,他就想和你上床。一抱住你,就急急巴巴地浑身乱摸乱啃。我又不是他们发泄性欲的工具!对这种男人,我可以马上就走,头都不回。不过肖岩和他们不一样,肖岩第一次抱我时,是那么温柔地把我搂在怀里,轻轻地摇啊摇啊,手慢慢地抚摸我的背,抚摸我的头发……唉,你真不知道当时我的感觉,一点关于性的想法都没有,就是觉得那么纯,那么温暖,那么安全,人像躺在摇篮里快睡着了一样。” 项青看着项兰脸上陶醉的表情,眼睛睁得大大的,却没有插话。 项兰闭着眼睛,像是沉浸在那种感觉里:“我就想啊,原来一个怀抱可以这么舒服。为什么以前就没人抱过我呢?好像从我记事起,就没人这样温柔地抱着我,轻轻地摇着我。我想,可能一个人出生之前,在妈妈肚子里的时候,就是这种感觉吧。” 项青忽然有些难过,伸出手轻轻地摸摸项兰的头发。 项兰睁开眼睛,惆怅地说:“我印象里,妈妈是从来没抱过我的。爸爸呢,好像在我很小的时候抱过,都记不得了。你虽然一直照顾我,可你自己还是个小孩儿…… 唉,一想到肖岩抱着我的那种感觉,什么气都没有了,就是觉得不能没有他。“ 项兰说到这儿,又长长地叹了口气,愣了一会儿神,半晌才说:“姐,其实咱爸也挺可怜的。” 项青抬起眼睛看着项兰:“为什么?” 项兰说:“你难道不知道,他们俩早就不睡在一起了?” 项青脸一红,说:“他们夫妻的事,你怎么能看到。妈不是老说她睡眠不好,才分床睡的吗?” 项兰说:“可咱妈在外面有人,这你知道吗?” 项青皱着眉:“真的?” 项兰说:“谁骗你。” 项青问:“那人是谁?” 项兰说:“是谁我不知道,不过我知道他住在哪儿。” 项青坐直身子,神情严肃地说:“阿兰,你说的是真还是假?你怎么知道的?” 项兰有点得意地说:“绝对是真的。至于我怎么知道的嘛,有一点点巧合,但也有一点我的机智和警觉。” 项青着急地说:“你就别卖关子了,这件事很重要。” 项兰说:“你刚才答应我,我告诉你了咱妈的秘密,你就告诉我你和普克的事,现在我已经说了,轮到你了。” 项青看着项兰,沉默了一会儿,说:“阿兰,爸爸死了,你心里难过么?” 项兰说:“当然了,他总是我爸爸呀。” 项青表情严肃,小声说:“如果你知道他不是因为心脏病死的,而是有人害的,你会怎么做?” 项兰腾地一下挺起身子,脸上露出受惊吓的表情,轻声叫:“你是说有人谋杀了爸爸?不会吧,你可别吓我!咱们家会发生谋杀案?”想想,又睁大眼睛,“天哪,不会是咱妈……”她一只手掩住自己张开的嘴。 项青站起身,走到门口,打开门向外看了看,又关上门,走回床边坐下,看着项兰的眼睛说:“所以我说,你刚才讲的内容很重要。” 项兰眼睛转了转,说:“那,那个叫普克的,他到底是来干什么的?” 项青说:“他是公安局的,就是来调查这件事。不过,他不是咱们市公安局的。” 项兰脸上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说:“老天,我怎么觉得跟电影里的故事一样,这种事会发生在我身边,简直太可怕了。” 项青说:“冷静一点,阿兰。本来不想让你知道的,就是怕你沉不住气,会露出风声,让妈妈知道。” 项兰点点头,想了一会儿,说:“真的怀疑是妈妈干的?” 项青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说:“你想想看,如果爸爸被人害死在家里,又没有外面人来,可能是谁干的?是你,还是我呢?” 项兰说:“爸爸不是因为心脏病死的么?” 项青说:“看上去是心脏病。但那天我发现一件非常奇怪的事,你记得爸爸常吃的那种药吧?” 项兰点点头:“知道,不过叫什么名字我可记不住。 那种药平时好像都是你帮爸爸买的吧。他一不舒服就会吃那种药。“ 项青说:“对呀,所以我记得很清楚,爸爸死的那天,他房间里还有大半瓶药,可第二天早上送他到医院时,他房间里却根本找不到那瓶药。你平常不怎么管爸爸的事,知不知道那种药有副作用?” 项兰又用手掩起了嘴,说:“什么样的副作用?是不是吃多了会死?” 项青点点头:“对。正因为药量的控制很严格,平时我才特别注意,怕爸爸会不小心吃过量,出事情。” 项兰说:“那,那瓶药到哪儿去了呢?” 项青说:“当时我发现药不见了,但因为急着送爸爸去医院,也没顾上多想。后来在医院时想起来这件事,回家去找,怎么也找不到。我想绝不会是你拿的,就问妈,妈当时也说没看到,可第二天,她又拿出一瓶药给我,说她在抽屉里找到的。” 项兰松了一口气:“那不就对了吗?” 项青说:“对什么呀,我不是说了么,爸爸以前吃的药都是我买的,他正在吃的那瓶才买了不久,我清清楚楚记得他总共吃了十粒。那种药一瓶是三十粒,瓶里应该还剩二十粒才对。可妈妈拿给我的药,里面却有二十二粒。你明白这里面的问题了吗?” 项兰皱紧眉头,想了一会儿,又紧张起来:“说明妈拿给你的药,不是爸爸原来在吃的。啊,她为什么要另拿一瓶药来骗你呢?难道.真是……” 项青说:“你还记得我们送爸爸到医院那天,那么早,妈妈不仅洗过脸梳过头,而且还化过妆了,你不觉得奇怪么?” 项兰说:“对呀,这件事儿是挺怪的,今天我还跟普克说呢。噢,怪不得我觉得他好像老问些怪怪的问题,我还说他不像公安呢,原来他真是个公安啊?” 项青说:“我跟马叔叔谈过,他是爸爸的好朋友,又在公安局工作,我想请他帮忙调查。他同意了,但因为咱妈的身份比较特殊,我们又没什么证据,怕查不出来又传出风声,到时不好收场,所以才请了普克来帮着查。其实,我也是昨天才认识他的。” 项兰连连摇头,说:“真不敢相信,就算爸妈关系不好,妈妈怎么下得了这个手?这可是杀人哪!而且是她自己的丈夫!” 项青说:“你说妈在外面有人,到底是怎么知道的,会不会是误会?” 项兰说:“不会错的。这事儿,我是去年年底发现的。有一天晚上我在蓝月亮唱完歌,乐队里的阿强要送我回来,那阵子肖岩对我很冷淡,我心里有点气不过,知道阿强想追我,就故意让他送。阿强是骑摩托车带我回来的,到了住宅区大门口,我让阿强先回去。阿强不让我走,要我陪他说会儿话,我们就靠在墙边的黑影里小声说话。大概十二点钟的时候,里面出来一个女的。阿强说,咦,那不是你妈么?这么晚,她一个人上哪儿去?我也挺奇怪,因为妈如果有公事,应该会有车来接她。我当时也是有点好奇,正好阿强有摩托车,我就悄悄跟阿强说,跟踪一下我妈,看她去干什么。妈出来后,往前走了一段路,一直低着头,也不知是冷,还是怕别人看到。走到街角那儿,停下来站在树影里。过了一会儿,来了一辆出租车,她就拦住上去了。我和阿强赶快上摩托车,远远地跟着。出租车到了一个小区门口停了,妈下车走进小区。我说阿强,我妈不认识你,你赶紧过去,装作没事儿似的跟着她,看她上哪儿去。阿强便把摩托车扔给我,自己跑去了。我等了好一会儿,冷得够呛,阿强回来了,说我妈进了一栋楼,他跟着进去时,我妈不知是发觉了什么,还是特别小心,上了几层楼,哪个门也没进又开始下楼。还好阿强机灵,摸摸自己的兜儿,装作钥匙丢了回头去找的样子,嘴里嘀嘀咕咕地也下楼了。他远远躲在黑处看,后来看到我妈绕了一圈儿又进到那个楼洞里,上楼也没开楼梯灯,不知去的哪一家,但哪一栋楼哪个单元却是知道的。那天晚上我回家后,在楼下看了好长时间的电视,妈也没回来。后来我实在熬不住,回房去睡了,睡到第二天中午才起来,那时妈已经回来了,也不知是什么时候回的。姐,你看妈这个情况,要不是跟哪个男人约会,我都不姓项。” 项青一直认真地听着,等到项兰说完,项青说:“你现在还知道那个地方么?” 项兰说:“阿强当时跟我说了个楼号,现在我记不清了,但阿强应该记得。” 项青沉默了一会儿,说:“阿兰,你知道这件事儿,为什么不早告诉我呢?要是咱们早知道,早想办法,说不定爸爸就没事儿了。” 项兰说:“谁能想到那么严重啊?我只是觉得,连爸爸自己都不关心妈妈的去向,从来不问,告诉你又有什么用。而且说不定爸爸本来就知道,只是不说而已。或者他们之间根本就有某种默契,我干吗管闲事?” 项青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等一下,让我想一想。” 过了一会儿,项青看着项兰,神情严肃地说:“阿兰,我们得把这件事儿告诉普克,等会儿你再完完整整地跟他复述一遍。” 项兰说:“唉,那么烦,我不是告诉你了么?你直接跟他说就行了。” 项青说:“还是你说比较好,是你亲眼看到的。” 项兰无可无不可地说:“好吧好吧。” 项青看着项兰,关切地问:“你饿不饿?想吃点什么,我去给你做点吃的。怎么说也是个手术。” 项兰笑着说:“我这会儿还不饿,再说早上普克不是给我买了些东西么,还没吃完呢,你赶快找普克吧,不用管我。” 项青便给普克住的宾馆房间打电话,总机将电话接到房间,响了好一会儿铃,却始终没有人接听。不知普克到哪儿去了。 10 普克从项青家出来以后,一直在外面慢慢地走,脑子里不停地思考着问题。路边的树经历了一冬的萧瑟,刚刚抽出一点点新的枝条,上面缀着些淡黄色的芽苞,柔嫩的枝条在微风里轻轻摇摆,看上去,既显得有点儿脆弱,又蕴含着无声的希望。 普克不知为什么,脑子里忽然想起老子的一句话。 昨天普克在项青家,项音带着他各个房间都看了看,在楼下那间大书房的书桌上,摊着一本老子的书。当时普克无意中扫了一眼,书翻到的那一页上,正写着普克此刻脑子里突然想起的话。 老子说:人之生也柔弱,其死也坚强;草木之生也柔脆,其死也枯槁。 普克看着树上那些新发的枝芽,想到了项青家院子的那一片地里,由项伯远亲手撒下的种子,现在已经长成了幼苗,而项伯远的生命却已从这个世界消失。人的生命存在时,真的是很柔弱,外人很难透过一个人的外表,洞容他的内心世界,看出那个世界里纷繁复杂的思想与情感。而一个人的内心世界里,似乎永远都不能真正消除那些隐匿的忧伤、焦虑、恐惧、痛苦与不安,这些感觉的存在,往往使人在不知不觉中,被来自外部世界的伤害所击中,甚至遭到摧毁。而这些外界的伤害同样可能无影无踪,无法捕捉,无法防备,也因而无法抵御。 因为这些伤害,又是来自于另一些人的内心,那个不为外人所知的隐匿之地。 普克现在还不知道,摧毁项伯远生命的力量到底来自哪一个方向。在接受这个案子时,普克设想到了侦破案件的难度,但却没有预料到,会陷入目前这种一筹莫展的局面。最大的嫌疑人是周怡,但到现在连周怡的面也没见到。可能引发案情的两种假设,一是周怡可能存在的婚外关系,一是周怡非正常的经济行为,前者毫无线索,后者无路可查。因为一切均要考虑到保密性,绝对不能让周怡有所察觉。这对一个在A市人生地不熟的调查人员来说,几乎寸步难行。 普克在脑子里开始重新整理自己的思路。 项伯远死了,表面看来是因心脏病发作死在家中,送医院抢救无效,证实已死亡。接下来,按照正常手续处理,遗体送殡仪馆,开追悼会,火化。到此为止,如果没有人提出疑问,项伯远在外人眼里,完全是一种正常的死亡。 然而项青提出了问题,在项怕远的尸体已经火化之后才提出。这里面存在几种可能性:一是项青虽然是从送项伯远去医院便开始怀疑,但直到尸体已经火化,才能够比较确定自己的这种怀疑。从目前所知情况看,项青自述三月四日早晨被周怡叫到父母房间时,已隐约想到药瓶问题,但由于情况紧急,来不及考虑,到了医院后,发现母亲在这种时刻,已经梳洗打扮完毕,再次想到药瓶问题,回家去找时,没有找到,后来项青追问周怡药瓶的下落,周怡在项青的追问下,第二天提供了药瓶,但里面药的数量却与事实不符。这些情况虽由项青单方面陈述,但周信三月四日早晨在医院表现出的情况,项兰的陈述也与项青相同。 第二种可能性是,项青出于某种原因,有意等到尸体火化后才向马维民提出自己的疑问。因为据项青自己说,她是从开始就有所怀疑。一个女儿对父亲突然的死亡产生怀疑,又素知母亲与父亲长期不和,很有可能会立刻向公安部门或者是自己比较信任的人提出举报。普克虽然刚刚开始与项青接触,却已看出,项青虽然性格温柔,却非软弱顺从之辈,是个头脑清晰、思维严密的女性。她应该清楚,要想证实自己对父亲项伯远死亡真相的怀疑,能够赶在尸体被火化以前,才是最佳时机。如果项青的确是有意等到尸体火化后才向马维民提出自己的疑问,那么她这么做,究竟是出于什么目的?普克再依靠项青继续进行调查,是否还有意义?假如项青真的对马维民及普克隐瞒了某些事实,这件事又有几种可能性。一是项伯远根本就是因为心脏病而正常死亡,项青只是为了达到某种目的,利用周怡的一些不正常表现,制造一些无法查实的证据而有意嫁祸周怡;二是项伯远的确是被杀,但这个家庭中其他三名成员都有杀人的嫌疑。不过,从目前情况来看,项兰作案的可能性比较小。 项青呢,如果真是她作案,父亲的尸体已经安全火化,完全没有引起他人的怀疑,项青又有什么理由自己跳出来,要求调查父亲的死因呢?那不是在引火烧身么?这样看来,项青作案的可能性也是微乎其微的。那么,作案的嫌疑再一次落在了周怡身上。 分析到这里,普克想,即使刚才自己所假设的第二种可能性存在,即项青出于某种原因,有意在父亲尸体火化后才提出疑问,整个案子的最大嫌疑仍在周怡身上。至于项青隐瞒某些事实,可能是出于她自己不为人知的苦衷,并不至于误导普克调查的正确方向。而且在目前这种状况下,如果普克不依靠项青的帮助,几乎就无法展开调查。所以下一步,普克不得已仍然要寻求项青的帮助,但他会在心里有所控制和把握,不会让项青过多了解自己每一步的打算和意图。 普克考虑了一遍,基本认为可以继续将目标放在周怡身上。那么,现在要做的,就是对周怡进一步进行暗中调查。从上午项兰的谈话中可以听出,似乎项兰掌握着母亲的某种秘密,而这种秘密与父母亲关系不和存在密切联系。普克认为,项兰目前嫌疑最小,必要时可以向她透露一些真相,以争取到项兰的帮助。 另外,从接案至此,普克对于第一嫌疑对象周怡的全部印象,都是来自于马维民及项青项兰的描述。这对于普克正确理解分析周怡的真实情况,显然是一种障碍。普克决定请项青帮忙,以合适的理由和方式接近周怡。 普克还想到另一个重要的问题。 项伯远周怡这个家庭与普通老百姓家庭相比,有它的不寻常性。之所以不寻常,除了周怡的特殊社会地位之外,另外一个原因就是,周怡有一个看起来很富有的父亲。普克第一次到项青家时,粗粗估算一下那套住宅的价值,至少在百万以上。周怡的父亲周至儒可以将价值百万以上的房子当作礼物送给女儿,他自己的财产很可能是一笔更大的数目。而普克在前一晚与马维民分析案情时就谈过,如果真是周怡杀了项伯远,一个可能是与周怡的婚外情人有关,另一个可能便是与金钱有关,至于这种关系以何种形式出现,正是有待普克去寻找调查的。而周至儒就是这个问题的一个人手点。 因此,除了要尽快见到周怡之外,普克想认识的另一个人,就是周怡的父亲周至儒。 想到这里,普克觉得自己的思路明朗了一些,便四下看看,想找一个公用电话,和项青取得联系。离他不远处,一个卖快餐盒饭的推车正在招揽生意,普克忽然觉得饥饿难耐,看看表,已是下午三点钟。早上吃的那点东西,早就不顶用了。普克上前随便买了些饭菜,站在路边匆匆吃完,然后就近找了一家公用电话,拔起了项青的手机号码。 项青接通了电话,问:“哪位?” 普克说:“项青吗?我是普克。” 项青略有点焦急地说:“普克,你在哪儿呀?我正急着想找到你,打电话到宾馆房间没有人接,给马叔叔打电话,他又在开会,正不知怎么好呢。” 普克沉着地说:“是不是有什么情况?这样吧,我也正想找你,我马上去你家好么?” 项青说:“好的,我在家等你。” 普克问:“项兰还在家吧?她好些了么?” 项青说:“我急着找你,正是和阿兰有关。等你来了再说吧,我在大门口等你。” 普克挂了电话,马上坐车去项青家。项青站在住宅区的大门口等普克。普克一下车,项青就迎了上来,脸上的表情里透着点急切。 两人往住宅区里走着,普克问:“是项兰身体不好么?” 项青说:“不是。这件事也没来得及跟你商量,不知你会木会怪我鲁莽呢。中午你走时,不是跟我说阿兰好像知道我妈什么秘密么?你走后,我和阿兰聊了一会儿,我想把那件事问出来。可阿兰那个丫头,你也知道,挺鬼精灵的,看我问得急,又想到上午你也关心这事儿,觉得这里面有事儿瞒着她,非得我告诉她我们瞒着她的事,她才肯告诉我。我没办法,再加上想想阿兰反正跟我妈也不亲密,只好答应她。”项青说着,脸上流露出担忧的神情,看了普克一眼。 普克侧过脸看着项青,温和地一笑:“没关系,我也准备必要时和项兰谈谈情况,你不用太担心这件事。那项兰告诉你什么了?” 项青似乎为普克的态度而感到宽慰,笑了笑,唇边那个小小的笑涡也随之出现,而眼睛里隐隐含着烟烟的光芒。 项青说:“阿兰说……” 对面有人迎面走过来,项青停住话,等到那人走过去,才接着说:“阿兰说,她曾经跟踪过我妈妈一次,她确信我妈在外面有个情人。” 普克心里不由有些高兴。这时两人已经走到项青家的院子门口,项青停下来,用手中的钥匙开门。 普克说:“项兰有没有告诉你详细情况?” 项青推开门走进院子,点头说:“告诉了。作为交换条件,我只好也告诉她,你并不是我的什么校友,而是……”她没说完,抿嘴笑起来。 普克也笑着说:“好吧,小丫头那么机灵,只好老实交待了。待会儿见了面,她肯定会向我抱怨,因为早上我们还谈过这个问题呢。” 项青说:“阿兰让我告诉你她说的那些情况,我想了想,觉得还是她自己告诉你比较好,有时候,一句话经过几番传递,可能内容就会完全不一样了。” 普克说:“项青,你真是个善解人意的女孩子。” 项青听了,脸上掠过一丝淡淡的惆怅,却微笑着,眼睛看着普克,目光坦诚地说:“我已经……三十岁,女孩子的时光早就过去了。” 普克也诚恳地说:“可我觉得,重要的是你的心。” 项责非常轻微地叹了一口气,没再说什么。他们已经进了家门,来到二楼项兰房间门口。 项青敲敲门,里面传来项兰的声音:“进来。”项青推门进去,普克也跟在后面。 不出普克所料,项兰头抵在床头,一看到普克,那双漂亮的眼睛里就流露出一丝嗔怒,脸上似笑非笑,洁白整齐的牙齿轻轻咬着下唇,唇色显得有些苍白,缓缓地对着普克点点头,拉长声音说:“你好呀,大侦探。” 普克笑着说:“你好呀,政治家。” 项兰忍不住笑起来,笑过又咬牙切齿地说:“装得真像,亏我一片真心替你出主意,想着让我姐嫁给你呢。” 普克笑着说:“你的一番好意,我是没齿不忘的。” 连项青也忍不住笑起来。 普克又说:“怎么样,现在感觉好些了吗?” 项兰说:“唉,你这人真是有点狡猾,不过又变可爱的。我看,还是可以考虑让你当我姐夫。” 普克走近一点,恢复了平静的表情:“言归正传吧。 项兰,既然你已经知道了我的身份和来你家的目的,有些事我们不妨直接谈谈。“ 项兰纤长的手指玩着被角:“你想知道些什么?” 普克说:“你说知道母亲在外面有情人,是这样的吗?”他的语气很温和,但项兰却能从中感受到一种力量,这种力量令她不自觉地放弃了那种玩笑的态度,而变得认真起来。 项兰点点头,说:“我想是的。” 普克说:“能不能将你知道的情况详细讲一遍?” 项兰没再打岔,而是将中午告诉项青的情况,又从头到尾细细说了一遍。 听完以后,普克问:“你还能记得那天确切的日期吗?” 项兰想了想,皱着眉头说:“只记得是在年底,具体日子记不清了。” 普克说:“不要紧,你想起来以后,随时可以告诉我。还有,你母亲去的那个小区的位置以及是哪栋楼,你还能记得吗?” 项兰说:“小区的位置我记得,是在解放路那边儿。 至于哪栋楼,当时我也没跟进去,只是阿强出来以后告诉了我一个楼号,我已经忘了。不过阿强应该能记得。“ 普克想了想,又问:“你母亲认识阿强么?她第一次上楼时,是不是看到阿强在她后面,所以才什么门都没进就调头下楼的?” 项兰说:“应该不认识吧,我跟阿强一般都是在酒吧唱歌才碰面,没带阿强来过我家,我妈又从不会去酒吧那种地方。她上楼上了一半儿又下来,这个好理解,肯定是不想让任何人知道她去谁家呗。更说明心里有鬼。” 普克问:“那你说在住宅区大门口,是阿强告诉你,出来的那人是你母亲。是不是你母亲不认识阿强,阿强却认识你母亲?” 项兰说:“是呀,A市认识我妈的人肯定比我妈认识的人多,电视呀,报纸呀,晚会开幕呀,剪彩呀……唉,你知道,那些当领导的,都是东跑跑。西跑跑,到处露面的。” 普克笑着点点头,沉默了一会儿。 项兰热心地说:“哎,你肯定想知道那栋楼在哪儿吧?我带你去找阿强,让他告诉你,或者指给你看也行。 而且说不定他能记得那天是什么日子。“ 普克有点迟疑,看着项兰说:“你是说今天?” 项兰点头说:“对呀,就今天晚上。晚上阿强会到蓝月亮演奏,准能找到他,白天他都躲起来睡觉的,想找也找不到。” 普克看看项青,又看看项兰,担心地说:“你今天刚……” 项兰马上接口:“我没事儿了,真的,我体质特好,而且都休息一整天了。” 项青似笑非笑地看着项兰,意味深长地说:“这么热心,是想帮我们找阿强呢,还是急着见什么别的人?” 项兰大大方方地说:“没错,我就是想肖岩了。不过,帮你们找阿强是第一位,顺便才是看看肖岩。我这叫公私兼顾,主次分明,懂吗?” 普克笑着说:“看来我得向你好好学习,省得老是觉得时间不够用,干了公家的事,就没时间干私人的事儿,原来是不会公私兼顾的原因。” 项青也笑起来:“好了好了,现在时间还早,你先睡一会儿,等吃过晚饭,我们一起去酒吧。” 项兰眼珠一转:“对了,有件事我忘了叮嘱你们,晚上见了肖岩,可千万别跟他说今天我做手术的事儿,一句都不能提。而且,姐,你也不能给肖岩脸色看,他根本不知道有这回事儿的。” 项青看了曹克一眼,普克马上明白这个肖岩肯定就是给项兰制造了麻烦的人,但脸上装作不知道的样子。 项青又看着项兰,有点怀疑地问:“他真的不知道……这件事儿?” 项兰说:“真的不知道,他倒是常提醒我要小心的……是我自己有时候会忘……”说到这里,项兰的口气弱了,脸也有点红。 项青听了,想了想,忍耐地说:“好,答应你了。这事儿以后再说。现在你抓紧时间赶快休息,听到了吗?” 项兰身子往下一溜,钻到被子里,手伸出来,冲着门口摆了摆,一句话也不说,只用手势示意项青普克可以出去了。 普克项青来到楼下,在客厅的沙发上坐下。项青刚坐定,想起什么,又站起身,走进饭厅,出来时,手里端着一杯茶。 “喝点茶吧。今年的新茶还没下来,只好将就喝去年的陈茶了,不过,味道还不错。”项青微笑着说。 普克忙去接项青手里的茶杯,他的手不小心碰到项青的手背,感到项青的手十分凉,自然地说:“你的手很冷,是不是衣服穿得太少?刚入春,还是要当心别冻着。” 普克以前对于生活细节是不太注意的,常常连自己是否吃过饭都记木得,要等饿得没力气才会发觉。而对待他生活中的异性,无论是最早的初恋,还是后来陆续交的几个女友,甚至刚开始在他心目中占据重要位置的米朵,普克都是更关注她们的内心、情感和思想,而容易忽略她们的身体。 可是对于认识才一天的项青,普克却发现,自己会在不知不觉中,去注意她的眼睛,她的表情.她的情绪和她身上一些细微的内容,而且不由自主地流露出自己的关心。普克自己也无法解释这种异常,然而他又一次提醒自己,无论如何,不能因为那些莫名的因素而影响他最主要的任务。 项青在普克不小心碰到她的手背时,似乎微微地颤抖了一下。听了普克的话,项青只是抬眼看了看普克,马上又垂下目光,没有说话,然而脸上却慢慢漾起一层薄薄的红晕。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 普克说:“对了,项青,你能不能想办法让我跟你母亲见个面,最好能有机会谈一会儿话,随便谈什么都行。” 项青说:“我也正这么想呢。”她想了想,“这样吧,晚饭她是不会回来吃的,等我们从酒吧回来,如果时间还早,就再到我家坐坐,应该能碰见她。” 普克说:“好。另外,你是不是常和你外公见面?如果方便,能不能尽快让我去见一下你外公?” 项青好像有点吃惊,问:“外公也跟这事儿有关么?” 普克平静地说:“只是惯例,一般案子涉及到的直系亲属都会问些情况。你放心,我会很小心,不让他察觉什么。” 项青犹豫了一下,说:“见见倒是没问题,不过我外公虽然年纪大了,头脑却非常清楚,而且他很多疑的。好吧,既然需要,我明天安排一下,看看能不能这个周末我们去看他。”停了停,项青又解释说:“我通常都是周末去看他的,而且总是一个人,这次带一个人去看他,最好先问过他,不要让他觉得太反常。” 正说着,两人听见外面大门有响动,相互看一眼,都不再说什么。紧接着门开了,原来是钟点工来上班,手里提着几个装了菜的塑料袋。 钟点工一抬头,看见项青普克,笑着打招呼:“哦,有人在家呀。” 项青站起来,笑着说:“张阿姨,来上班啦。让我看看你今天买什么菜了。”说着,走到张阿姨提来的几个塑料袋旁,弯下腰翻着看了看。 张阿姨说:“买了点小排、蛋饺,还有些新下来的蔬菜,看看喜不喜欢。” 项青站起身,说:“今天阿兰想喝鲫鱼汤。” 张阿姨一听,为难地说:“啊呀,早知道就好了,在菜场时我看到活蹦乱跳的鲫鱼,心里还想是不是要换换口味呢,想着项兰常说鱼腥,不喜欢吃,犹豫了一下又没买。要不然,我现在去买。” 项青笑着说:“不用了,你在这儿忙你的,我去买好了,反正菜场也不太远。再说今天有客人,我顺便看看还买点其它什么菜。” 说完,项青又跟普克打了个招呼,从沙发上自己的皮包里拿了个钱包就出去了。 张阿姨笑着对普克说:“你先坐啊,我去厨房摘摘菜。”说着往厨房里走。 普克也跟着往厨房里走:“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我帮你摘吧。” 张阿姨笑呵呵地说:“哟,那怎么好意思呀,谢谢你啦。” 普克一边帮着张阿姨摘菜,一边和她聊天,先是问了几句她家里的情况,然后问:“阿姨,您在项青家做事有多久了?” “时间不长,才三个多月。以前在她家做事的,也是我们那个服务公司的,是个北方人。项青家是南方人,吃不惯她做的北方菜,后来就换我来了。” “哦,您在这儿做钟点工,每天就两个小时,那跟他们家的人不怎么打交道吧?” “以前项老师,噢,就是项青的爸爸,他退休以前在大学教书,我一直叫他项老师的。以前项老师没过世的时候,我下午来这儿,一般都能遇上他。项老师人蛮好,话虽然不多,但对人很客气,总是和颜悦色的。项青这点儿特别像她爸爸,一点儿都不摆架子。”张阿姨说起话来,慢慢悠悠,有点罗嗦,不过说得很详细。 “那您认识项青的母亲吗?” “周副市长啊,见是见过两次,不过没有说过话,最多就是跟我点点头。也不奇怪,她是大领导嘛。” “项老师去世那大,是个星期五,您也来他们家了吗?”普克按照张阿姨的习惯来称呼项伯远。 “星期五?不对吧,听说他是星期六早上才送到医院的嘛。”张阿姨回忆着,“星期五那天我记得挺清楚,下午来了以后,项老师在客厅里坐着。我看他脸色好像不太好,就问他是不是不舒服。他说,嗯,胸口有点闷,不过不厉害,可能过一会儿就没事了。然后他就到书房去了。 唉,谁能想到呢,第二天下午来时,就听说他早上去世了。人年纪大了,可得小心点,说不准什么时候哪儿就不对劲了。唉,多好的一个人,才六十岁就走了。“张阿姨边说边叹气。 普克停下手里的活儿,问:“阿姨,项老师那天下午跟您说他不舒服了?” 张阿姨听了普克的问话,好像有一丝小心,说:“他只说有一点点不舒服,我可不知道会有那么严重。我们只是做做家务,也不好管那么多。” 普克明白张阿姨误解了他问话的意思,忙笑着说:“阿姨,您别误会,没有怪您的意思,只不过觉得平常项老师身体还不错,怎么那么突然就不行了,随便问问而已。” 张阿姨似乎松了一口气:“哦,我也不是那个意思。 其实,如果那天项青不在,我可能还会多问问项老师,看能不能帮他做点什么。不过,我知道项青在嘛,就不用担心了。项青可真是个难得的好姑娘,又温柔,又漂亮,特别懂事、孝顺,还有礼貌,百里挑一啊。有这么个女儿,真是前世修来的福气。“ 普克一愣,问:“阿姨,那天下午项青也在家?那天是星期五,她没去上班吗?” “平时下午她一般都不在,我来上班时碰不到她,只有快走时才碰到她回家。不过项青总是一下班就回家,很少往外面跑,不像她妹妹。那天下午她倒是在家,是不是回来拿什么东西?我来了不多久,在厨房里看见她又走了。”张阿姨唠唠叨叨地说。 普克问:“那项老师觉得不舒服的事,项青知道么?” “这我可不知道了。我当时只是想,项青一向都挺关心爸爸的,项老师气色不好,她可能会照顾爸爸的吧,所以我才没有多问项老师。”张阿姨又替自己解释。 普克机械地摘着手里的菜,脑子里隐约觉得有件事,可一时就是想不起来。他只顾想心事,手里一把菜已经摘得只剩梗了。 “哎呀呀,还是我来吧,看你这双手,白白净净的,一看就知道是不怎么会做家务事的,这菜要叫你摘下去,晚上你们都没得菜吃喽。”张阿姨笑着拿回普克手里的菜。 普克歉意地笑笑,仍然蹲在地上,还想接着再问张阿姨些什么。这时他听见门响,回头一看,项青手里拎着两只塑料袋回来了,其中一只袋子里的东西还在不停地跳。 “鱼买回来啦。”项青把东西搁在水池里,说:“张阿姨,您待会儿把这两条鱼做成汤好吗?就放点葱姜,只放一点点盐。” 张阿姨忙不迭地说:“好,好。咦,不过,项兰平常口味不是挺重的么?今儿个怎么要吃淡啦?” 项青若无其事地说:“谁知道,她老是一会儿喜欢这样,一会儿喜欢那样的。” 普克跟张阿姨打了个招呼,站起身到水池洗了洗手,走到客厅。 项青微笑着说:“听说应该给阿兰喝鱼汤,能够补一补。” 其实项青刚才跟张阿姨说要买鱼的时候,普克已经明白项青是考虑到项兰的身体,却又不想让外人知道原因,才故意那么说。 普克又想,项青真是一个心细如丝的女人。 11 吃过晚饭,普克与项青姐妹俩一起去蓝月亮酒吧。 坐在出租车上,项兰老是对着空中哈气,又皱着鼻子嗅啊嗅的,不知在搞什么名堂。 项青看了半天,终于忍不住问:“阿兰,你怎么啦?” 项兰苦恼地说:“都是你,硬逼着我喝鱼汤,弄得我喘气都一股子鱼腥味,待会儿怎么踉人家说话呀?” 普克心里不禁想笑。他估计项兰不是发愁说话时被人闻到鱼腥,只怕是想到更亲密的动作时,会被对方闻到。普克坐在前排,不由向后视镜里扫了一眼,正好看见项青也在偷偷笑,知道项青也马上明白了项兰的担忧。 普克在口袋里找了找,他记得在火车上没有水刷牙时,他曾买过一包口香糖,没有吃完,应该还在口袋里。 果然找到一块,普克拿在手里,向后递过去:“给你刷刷牙吧。” 项兰一把接过去,马上拆开放到嘴里嚼起来,边嚼边笑着说:“不错不错,看来你很有经验。” 到了蓝月亮酒吧,项兰的眼睛一下子开始发亮,兴冲冲地在前面走,也不管后面的普克和项青是否跟上,更像是忘记自己早上才做过的那个手术了。 酒吧里还没有开始乐队演奏,音响里播着CD,是西方的重金属摇滚音乐,高亢的金属声刺激着人的耳膜,令人产生茫然的兴奋和冲动,低音贝思又令人感到一种绝望和忧伤。这里聚集的大多是都市里被寂寞控制的年轻人,也有一些人是像普克某些时候一样,来到这种充满了寂寞感觉的地方,以驱散工作或生活中的重压,或者使自己的寂寞不那么孤立无援。 项兰不知钻到哪儿去了。项青站在普克身边,胳膊紧紧挨着普克。普克侧过脸看了项青一眼,在变幻不定的光影中,项青的眼睛里有种不知所措的惶惑,普克明白,项青平日可能极少来这种场所。他抬起手,轻轻拍了拍项青紧挨着自己的那只胳膊,项青扭头看着普克,感激地一笑。 这时,酒吧里的音乐停了。舞池前部有一个小演出台,台上已经摆好了一套架子鼓及电子琴。从合拢的幕布后陆陆续续走出几个年轻人,项兰也在其中,每个人耳朵上都戴着耳机,一个小话筒弯到嘴前。项兰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换了一套黑色带亮点的演出服,领口开得很大,露出一片雪白的肌肤。 普克看到项兰的眼睛里,有种熠熠的光辉。她一直微笑着,时而转过头去看一位低头调吉它的小伙子。 普克看看项青,项青也正看他,两人都像明白了对方的意思,相视一笑,没有说话。 项兰的声音在话筒里显得比平时低沉,略带点磁性,这使她变得成熟许多。她简单地说:“献给在座各位这首《明月几时有》。”伴随着她的话音,几声吉它的和弦水一般流泻到空气中,项兰的目光找到普克与项青,含笑点点头,又转头看看弹吉它的小伙子,开始唱起来: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 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 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 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蝉娟。 普克没有想到那个怪里怪气唱《十个男人九个傻》的项兰,会唱这样一首充满无限惆怅的歌。而且她的歌声优雅、含蓄,透着隐隐的悲伤和凄凉,竟将这首词的意境诠释得如此到位。 普克忽然想起初次见到米朵时,他们两人之间的一段谈话。米朵说她刚开始学医的时候,觉得人的身体结构那么纷繁复杂,简直像另一个世界。而她后来遇到的种种事情,又让她觉得,生理世界的复杂还有极限,而心理世界的复杂,却是无边无际,没有尽头的。 在项兰的歌声里,普克思绪如同海潮一般翻涌不息。他想,看上去简单任性的项兰,歌声里的那种仅靠模仿绝对无法得到的苍凉感,究竟来自于怎样一个复杂的心理世界呢? 项兰唱罢,酒吧里响起了一片掌声,项兰淡淡说声“谢谢”,点点头便退回后台,另一名歌手接着上台演唱。 过了一会儿,项兰回到普克项青身边,身上的演出服又换成了来时穿的衣服。 普充真诚地对项兰说:“没想到你唱得这么好。” 项兰一下台,又和平常一样随便了,笑着说:“早就知道,我唱那首《十个男人九个傻》会给你什么感觉,今天就是要扭转你的印象。”说罢,跟项青换了一个位置,站到普克身边,冲着舞台方向扬扬下巴,“哎,你看弹吉它的那人,怎么样?” 那是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留着小平头,宽宽的肩,长长的腿,脸庞颇英俊,熟练而轻松自如地弹着吉它,时而低头,时而抬头,眼睛没有固定地看着什么地方,但目光里有一种专注,像是一直沉浸在他自己的世界里,脸上若有若无地流露出一丝感伤。 普克认真看了看,说:“嗯,很英俊,气质也特别。” 项兰笑了,像是抑制不住满心的欢喜:“算你公平,他……”说了一半又不说了,抿着嘴无声地笑。 普克问:“你看到阿强了么?” 项兰说:“我刚才就是去后台找他,他们说阿强今天打电话来,他有点事儿要办,可能得稍晚些才能来,但今晚肯定来,我们就在这儿等等吧。” 三个人找了张台子坐下,有服务生过来问他们要什么饮料。 项兰抢着说:“要一扎生啤。” 项青马上说:“不行,今天你不能喝酒。”她转头对服务生吩咐道,“给我们两瓶杏仁露,一瓶热一下。”又问普克,“你喜欢喝什么?” 普克说:“随便。来罐可乐好了。” 大约一个小时后,项兰突然冲一个小伙子招招手,那个小伙子便走了过来。 项兰为大家互相介绍:“这是阿强,这是我姐项青,这是我姐的朋友普克。” 阿强留着长发,额前一小撮儿染成黄色,他客气地跟项青和普克打了个招呼。项兰把他拉到一边,嘀嘀咕咕地说了几句话,普克看到阿强皱着眉头好像在回忆,然后又和项兰说了几句什么,就转身离开到后台去了。 项兰走回来说:“阿强说,那栋楼的位置他倒是记得,让他说是多少号他可说不清。他现在要演出,等演出完,他可以带我们一起去。” 普克点点头。 项青问:“阿兰,阿强有没有问你,为什么又问这件事儿?” 项兰惊讶地说:“咦,你怎么知道的?他问了,我说反正有事儿,你别问那么多,只管告诉我就行了。” 项青有点担忧地说:“当心点儿,还是别让他知道原因的好,省得……” 项兰说:“这我知道,没跟他讲那么多,还让他别告诉别人,放心吧。” 三人又等了一个多小时,乐队演出结束了,阿强和那个弹吉它的小伙子一起走到普克他们这张台子前。 项兰马上高兴起来,站起来拉住小伙子的手,笑着说:“肖岩,我姐在这儿,还有她的朋友普克。” 肖岩微笑着对项青和普克点点头,只说了句“你好”,便很自然地伸出手臂,环住了项兰的肩膀,温柔地问项兰:“昨晚怎么没来?也不打个电话,害我们临时找人。” 项兰看了项青一眼:“家里有点儿事,忘了打电话了。” 肖岩像是忘记旁边有人似的,伸出一只手指轻轻在项兰眼睛周围抹了一下,低低地说:“眼圈那么黑,没睡好啊?” 项兰在项青普克面前,也有点不好意思,脸上露出既幸福又腼腆的表情,小声说:“没事儿,想你呗。” 阿强笑着说:“得了得了,别在我们面前肉麻了。”他看着项青,“咱们现在就去一趟?” 项青看看普克,普克点点头,项青笑着说:“那就辛苦你了。” 阿强说:“这算什么,阿兰是我们的小妹,她的事儿不就是我们的事儿吗?肖岩你说是不是?哎,反正你也没事儿,咱们一起去吧。” 肖岩也没问去干什么,只点点头。今天晚上,他似乎对项兰很体贴,一直不太注意别人的举动,只和项兰说话。普克想,难怪项兰那么紧张,肖岩这样的男人,是很容易让年轻女孩着迷。普克原没想到肖岩会一起去,但又不能多说,既然阿强已经说了,只好就这么办了。 肖岩和阿强都是骑摩托车的,项兰自然而然地坐到肖岩的后座上。门口有几辆出租车在等客,普克项青上了一辆,让司机跟着阿强肖岩的摩托车开就行。过不多久,前面阿强的摩托车停下来,普克项青也下了出租车。 阿强说:“谁跟我进去看?” 项青看看普克,普克说:“我去吧。” 项青点点头:“好,我们在这儿等你。” 普克跟着阿强进了小区。这个小区也有一个大门,但大门锁着,只留一个小门让人进出,门边是一间传达室,里面有门卫,不过,对进进出出的人并不过问。 走过几栋楼,阿强略想了想,停下来指着一栋楼说:“喏,应该就是这栋。我看着楼号……是二十三栋,嗯,三单元。几楼就不知道了。” 普克看了看,记在心里,笑着说:“知道了,谢谢你。” 阿强有点神秘地问:“你是不是私家侦探呀?现在这种事儿可多了,要么是男的有外遇,要么是女的有外遇,另一方就请私家侦探来调查。” 曹克避重就轻地说:“A市也有私家侦探了?咱们国家法律规定好像还不允许吧。” 阿强说:“A市有没有我不知道,听说广州那边儿就有。规定允许不允许无所谓,法律规定不允许的事儿太多了,不照样有人干吗?不过,我也是随便问问,你别跟阿兰说我问你了噢。” 普克笑着点点头,暗想项兰对阿强的吸引力由此可见一班。两人走出小区的大门,看到项青正和肖岩项兰在聊天,不知谈些什么,看上去都显得挺高兴。 项兰兴致勃勃地说:“大家难得凑在一块儿,一起上我家去玩一会儿吧。”说完,眼睛去看肖岩,肖岩抬手摸摸项兰的头发,微笑着点点头。 项青似乎犹豫了一下,看一眼普克,普克略一迟疑,随后也点点头。 阿强笑着说:“我也去吗?不会变成电灯泡吧?” 项青马上说:“当然一起去啦。” 五个人又像刚才那样,分头来到项青家。 一进门,大厅里的电视机开着,沙发上坐着一位中年女性,手里拿着一张报纸在看,听到声音,抬起头来。 普克马上知道这是周怡。项兰主要继承了母亲的容貌,周怡看上去就像是二十年后项兰的模样。周怡留着得体的短发,脸上恰到好处地化了一点淡妆,穿着件藏青色的毛衣,风韵犹存,只是眼神稍显得有些冷淡和漠然。 看到周怡在家,大家都静了一下,气氛稍稍有些尴尬。普克注意到,周怡的目光首先扫了一眼项青项兰,嘴唇紧紧闭着,没有说话。 项青笑着对她母亲说:“妈,你回来了。哦,几个朋友来家里坐坐。”她转头对普克等人说,“这是我妈。” 项青接着一个个向母亲做介绍:“这是我的朋友普克,这是阿兰的朋友肖岩,也在蓝月亮演出,这位也是阿兰乐队的朋友,叫阿强。” 周怡在项青开始向客人介绍自己时,站起身来,嘴角也露出一丝笑容,分别和各人点头。当项青介绍到阿强时,不知为什么,周怡微微一愣,注意地看了看阿强,随即把目光调转开,脸上虽然仍带着点笑容,但几乎每一个人都能看出,那笑容已经很有点儿勉强了。 周怡转向项青,普克注意到,周怡的目光里似乎有些复杂"奇"书"网-Q'i's'u'u'.'C'o'm"的内容,然而又有些含糊不清。 周怡说:“你们想在客厅玩吧,我先上去了。挺晚的,声音别太大,不要吵到隔壁邻居。”说完,她又对其他人点点头,“你们随意。”便拿起沙发上刚才在看的报纸和一件外套,转身上楼去了。 周怡走后,不知为什么,几个人一时有些冷场。普克微微蹩着眉,想着自己的心事,其他几个人也都没有说话。 沉默了一会儿,项青说:“阿兰,你今天不舒服,要不然,改天大家再聚吧,你早点休息,好吗?” 项兰脸色很苍白,看来也确实累了,听了项青的话,仰头看着身边的肖岩。 肖岩说:“你不舒服吗?怪不得脸色不好,怎么不跟我说?” 项兰脸上的表情既高兴,似乎又有点吃惊,然而更多的是依依不舍,她将头靠在肖岩身上:“真的没什么,就是昨晚没睡好。” 肖岩拍拍项兰的脸,柔声说:“那就早点睡吧,明天我给你打电话。” 普克也回过神来:“哦,太晚了,我也有点困,改天再聚好了。” 项青也没再挽留,与项兰一起把普克他们送到门口O.到了大门外,肖岩阿强骑上摩托车正准备走,普克忽然叫住阿强:“对不起,阿强,我还有件小事想问问你,能不能慢走一步?” 阿强看看肖岩,说:“那你先走吧。” 肖岩骑上摩托车先走了。阿强坐在摩托车上;脚支着地,问:“什么事儿?” 普克说:“上次你跟着项兰母亲上楼时,楼道里的灯是开着的还是关着的?” 阿强想了想,说:“她先上的楼,没开灯,我跟在后面开的灯。后来她第二次上去,楼道灯就没有打开,所以我不知道她上的是哪一层楼。” 普克说:“在那之前她见过你的面吗?” 阿强说:“应该没有吧,我也是有一次看电视新闻时,听阿兰说那是她妈妈,才记住的。” 普克问:“那么那天晚上,她有没有看到你的脸呢?” 阿强说:“她转身下楼,我不能马上跟着下吧,还得装模作样接着上楼,所以当时是打了一个照面,但只不过一瞬间而已。不过,我也觉得有点奇怪,不知道你有没有发现,今天晚上她见到我,表情好像有点怪怪的,会不会是又想起来啦?那她可真是好记性,要么就是警惕性太高了。” 普克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想了一会儿,又问:“对了,你还记得那天是什么日子么?几月几日,星期几?” 阿强回想了一下,为难地说:“只记得是十二月份,具体哪一天记不清了。噢,那天是个星期五,周末酒吧生意比平常好,那天我们演出结束得比较晚,所以有点印象。喂,你问得这么细,真像是……”阿强看看普克,又不说了。 普克笑了笑,说:“我没问题了,谢谢你。” 阿强挥挥手,将头盔上的罩子拉下来,发动摩托车走了。普克站在原地想了想,决定先回宾馆去。正好看到一辆出租车驶过来,便叫车回到了宾馆。 此时已经快十二点了,普克虽然觉得太晚打电话不好,但又觉得事情比较重要,还是拨了马维民家的电话。好一会儿才有人接了电话,听声音像是已经睡了,不太高兴地问普克找谁。 普克充满歉意地说:“对不起,我姓普,我有要紧事儿想找马副局长。” 那人听了,放下电话去找人。过了一会儿马维民接起电话:“小普吗?” 普克说:“对不起,马局长,这么晚还打扰您,已经睡了吧? 马维民说:“没关系,今晚我还给你房间打过电话,想问问有什么新进展,结果没找到你。怎么,现在有情况么?” 普克说:“电话里讲方便么?” 马维民说:“内容多么?” 普克说:“不多,就几句话。” 马维民问:“那你说吧。” 普克说:“‘您身边有纸笔吗?我想请您帮忙了解一下下面这个地址所有住户的情况,地址是:解放路朝阳小区二十三栋三单元。” 马维民听完,复述了一遍地址,然后说:“是这个地址吧?这样,明天我想法找人去了解,一有结果就通知你。你要是出去的话,就给我打电话,免得我到时找不到你。” 普克说:“好的。这些住户的情况,只要知道大致的家庭成员、姓名、性别。年龄、工作单位就行了。” 马维民说:“知道了。小普,还有其他情况要谈吗?” 普克想了想,觉得今天了解到的情况可以等明天一起和马维民谈,便说:“暂时就这件事儿,明天结果出来后,我们再细谈吧。那我就不多说了,局长您休息吧。” 挂了电话,普克靠在床头,将白天发生的一切又从头回想了一遍。应该说今天还是有收获的,从项兰的朋友那里了解到一个很可能是周怡婚外情人的大概住址。如果通过这个地址查出周怡的情人,总会有办法接近他,并从中了解到所需要的情况。也许这是个复杂且花费时间的工作,但对目前的状况来说,总算是多了一条可查的线索,使调查不至于那么盲目。 普克在回忆的过程中,心里隐隐约约有一丝担忧。 这种担忧来自于何方,他也并不十分清楚。晚上在项青家,周怡见到阿强时,有比较明显的异样反应。这种反应不只是普克,连阿强本人都看出来了。难道周怡真的有那么好的记性,只在被跟踪的那晚见过阿强一面就记住了吗?还是周怡去和情人约会,确实是万分小心,对于一丝一毫的异常都会放在心里?或者在此之前,周怡本来就认识阿强? 曾克想想,又觉得不对。如果周怡在被跟踪那天之前就认识阿强,那么当她发现自己身后有熟人时,很可能稍后便不会再冒险上楼。她上楼又下楼,只是一种本能的警惕,即使是对陌生人,也会加以防备。 普克回想着周怡的面孔,那张面孔虽然可以看出岁月的痕迹,但很难想象出周怡已经有五十多岁。显然,普克初见到项兰时的猜想是合理的,项兰与项青都长得很漂亮,但两种漂亮又完全不同。普克听马维民说过,项青长得比较像父亲,那么项兰则是像母亲了。今晚看过周怡之后,普克便可以想象出周怡年轻时的容貌。项伯远面对如此美丽的一个追求者,况且这个美丽的追求者可能又很有心计,的确很难抵御诱惑。 普克又想起晚饭前与钟点工张阿姨的对话。他忽然想到,张阿姨说三月三日下午她到项青家上班时,项伯远就已经感觉不舒服了。当时项青也在家。而在前一天普克与项青的谈话中,普克问到项青,项伯远是从晚饭时开始感觉不舒服的,还是晚饭之前就开始了。当时项青回答不是很肯定,只说好像应该是从晚饭开始的。是因为那天项伯远下午感觉不舒服时,并没有告诉项青知道,还是项青其实知道,只是过了一段日子,记不清了? 又或者有另外更复杂的情况,项青根本就知道项伯远是从下午开始不舒服的,只是在向普克隐瞒真相? 然而,就算项青是有意隐瞒真相,她又能达到什么目的呢?不管项伯远是从下午开始不舒服,还是从晚饭开始不舒服,总而言之,他那天不舒服总是真的,时间上的早晚,对于目前普克的思路并没有实际的意义。普克只是出于他细致的本能,捕捉着一丝一毫可能与事实存在偏差的地方,因为他清楚,往往就是从这些细微的偏差中,能够发现对案情极为重要的线索。但今天,普克还没有能力对此进行辨识。 普克又想,前天项青与他谈到三月三日的情况时,没有提到下午她自己是否在家。从张阿姨的谈话中普克已经知道,那天项青是在家的,只是后来又离开了。普克决定等有合适的机会,将这个细节再验证一下。 通过近两天与项青的接触,普克对项青的认识逐步加深,他看到了项青的温柔、体贴和善解人意,也看到了项青的聪颖、细致与敏锐。除此之外,普克不可否认项青对他形成的一种内在的吸引力,这种吸引力或者也同样存在于普克身上,使得他们常常会有瞬间的对视、沉默和心头泛起的涟漪。 沉思中,普克劳累了一天的身体感到十分疲倦,睡意渐渐爬上他的眼睛。在进入梦境前的最后清醒中,普克又想起,明天他还要催着项青安排他去见周至儒呢。 12 一大早,普克被窗外叽叽喳喳的鸟鸣声吵醒。他习惯性地看了看放在床头柜上的表,刚过六点钟,表上的日历显示,今天是三月二十四日,星期五。这是普克到A市接办案件的第三天。 吃过早饭,普克想了想今天的工作计划。见周至儒的事要等项青安排,可能要等到明后天才可以。而调查朝阳小区二十三栋三单元住户的事情,就算马维民一上班就开始安排,也得过一阵子才有结果。这样看来,起码眼前的时间,普克是无事可做的。普克本想出去转一转,了解一下A市的环境,又担心马维民会有电话来,便放弃了外出的想法,从包里拿出本书来看。 过了一个多小时,房间的电话铃响起来,普克接起电话,是马维民。 “喂,普克吗?我是马维民。” “马局长,我是普克。怎么样,有结果了吗?” “正想跟你讲一下情况。我安排一名同志去那个小区所属的派出所查,当然没跟他们说是什么事。那个同志去派出所查户籍,那里面有一个麻烦。这个小区去年初才开始使用,基本上是以商品房的方式出售的。买房子的人身份报杂,房子也不是一下子卖出去的,有些房到现在还空在那儿。而且有的人买了房,不是自己住,又租给别人,这其中有本市人,也有外来人口。因为情况复杂,这一片的户籍档案建立不完整,空白很多,所以在派出所还查不清。那个同志刚回来跟我反映了这个情况,我考虑了一下,只有再派人去,找一个借口,直接上门去查。如果单独查一个单元,会太显眼,就让他们把整栋楼都查一遍。不过,因为有些住户白天都不在家,说不定要等到晚上才能查到。但我让他们尽快去办,那个单元一查完,不管多晚,都马上把结果报给我,到时我会通知你。” 普克说:“哦,是这样。马局长,这么做会不会惊动什么人呢?” 马维民沉吟了一下,说:“我也考虑到这一点,但目前没有其它好办法,找个合适的理由吧,应该没什么大问题,具体操作过程你就不必操心了。” 普克也想不出什么其它办法,只好就这样了。电话挂了之后,普克在房间里坐了一会儿,不知为什么,心里有点乱,可又说不出到底是为什么。虽然马维民说可能要到晚上才能查完,但也说不定很快就能查好,所以普克仍然没有出去,就在房间里时而看书时而思考。 结果,调查比马维民想象的要顺利些,下午四点多钟时,马维民又打来电话。 “那个单元的结果拿到了,现在在我手里;不过,我马上得去开个会儿,大概个把小时左右,会议一结束我就到你那里去。这段时间你不要走远了。”马维民急匆匆地说。 普克又开始等待。 在普克等待的过程中,另一座建筑物的某套住房里,二十八岁的李小玲也略带焦急地等着一个人。李小玲身材修长,体态苗条而圆润,眼角微微向上挑,看起来显得妩媚而性感。她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时而看看墙上的石英钟,时而停下来听听门口的动静,一副焦虑不安的样子。 直到门口传来轻轻的脚步声,紧接着是钥匙插入锁孔扭动的声音,李小玲才变得高兴起来,三步两步地奔到门口。 门一打开,欧阳严走进来,关门之前,又回头向外面左右扫视了一眼。李小玲把门使劲一推,门重重地锁上了。李小玲一下扑到欧阳严怀里,两条胳膊紧紧环住欧阳严的脖子,仰起头,在欧阳严脸上到处乱亲。 欧阳严一只胳膊下夹着个公文包,另一只手臂搂住李小玲纤细的腰,脖子却向后梗着,将自己的脸东躲西躲,笑着说:“哎哎哎,待会儿还得回公司呢,别弄得我一脸口红印儿。”李小玲嘴里“唔唔”地说:“才不管呢,谁让你这么晚才来,罚你。” 说着,还是松开了欧阳严,双手仍然环着欧阳严的脖子,把他的头推开一步,看到已经在欧阳严脸上留下了乱七八糟的痕迹,不禁吃吃地笑起来:“已经晚了,满脸的口红印儿,只好待会儿重新洗脸了。” 欧阳严无可奈何地笑了,把李小玲一搂,重重地吻了一下,说:“真是拿你没办法,来,让我把外套脱了。” 李小玲笑着接过欧阳严手里的公文包,帮他脱了外面的西装,又去解他的领带,欧阳严挡住她的手,说:“不行,待会儿真的还得回公司,这几天特别忙,要不然中午答应你来的怎么会不来呢。” 李小玲一噘嘴,仍然去解欧阳严的领带:“我就不信忙成那样,你不来,谁知又被什么女人缠住了。” 欧阳严低头看看,领带已经被解开一半了,只好随李小玲去:“也好,让我在床上躺一会儿,今天真累得够呛。” 李小玲等欧阳严躺下,也在他身边躺下,一只手慢慢解开欧阳严的衣扣,伸到衬衣里去,轻轻柔柔地上下抚摸着欧阳严的胸膛。 欧阳严闭了眼睛,一动不动地躺着。等李小玲的手又向下滑时,他伸手轻轻拍拍李小玲的身体,疲倦地说:“小玲,这两天确实太累,而且你知道今晚我还有事儿,等星期天再来,听话,啊?” 李小玲停了手,委屈地说:“你不说那事儿还好,一提,人家心里更难受。我这算是什么嘛,自己的男人不跟自己上床,每星期去陪别的女人,我也太贱了吧。” 欧阳严叹了口气:“你就别闹了,你以为我欧阳严就那么贱,那么想跟那个老女人干那事儿?不都是为了咱们以后在一起吗?” 李小玲说:“三年前就这么说,现在还这么说,你别把我当成小孩子哄。我这是何苦呢,又不是找不到男人嫁,偏要跟你这么偷偷摸摸,不见天日的。还得眼看着你去哄别的女人开心!” 欧阳严笑着说:“何苦?不是因为你爱我吗?” 李小玲赌气地说:“就算爱你,这种日子过了三年,也该到头了。你以为离开你,我就找不到又有钱又对我好的男人?” 欧阳严说:“找得到找得到,我知道我的小玲有魅力,不过,你知道现在外面的男人有多坏,你可找不到像我这么爱你的了。” 李小玲笑了,捏了捏欧阳严的鼻子:“你这个家伙,就是让人爱也不是,恨也不是。要不是看你那么爱我,我真是不想等下去了。你现在又不是真的没钱,过日子够用不就行了?钱多了,还想要更多,永远没个完的。” 欧阳严说:“我都四十五岁的人了,再不抓住机会搏一下,以后只怕再也没机会了。还不是想让你以后过上好日子,不用为钱操心。你说现在钱够用,像你这样的开销,房子要好要大,装修要高档,化妆品要进口,服装要名牌,哪一样不用钱?你以为靠我当个总经理赚点薪水就够了?” 李小玲说:“你在公司里不是还有股份吗?” 欧阳严说:“要不是我这么干,哪有什么股份?还不是慢慢挣来的?耐心一点儿,现在挺关键的,再努力一两年,说不定利基就是我的天下了。” 李小玲扑到欧阳严身上,用手指在欧阳严脸上轻轻地划着:“那你到时候会不会又把我甩了,去找更年轻的女人?” 欧阳严笑了一下,说:“小玲,你跟我在一起三年,真是不懂我?男人有钱,想找女人玩玩是很容易,但谁不清楚她们是为了什么?这种关系是不能持久的,年纪慢慢大了,更是厌了。不过你呢,我就知道不是为了我的钱,你刚开始跟我时,我也没什么钱。我知道你对我是真心的,我也奇怪,对你就感觉和别的女人不一样,想跟你以后好好过过安稳日子。你说,咱们俩是不是前世修来的缘分?” 李小玲和欧阳严鼻尖对鼻尖,听着欧阳严说了这番话,不由也很感动,眼睛亮晶晶地看着欧阳严:“有你这话,我也算值了。”嘴唇贴上去,和欧阳严温柔地接了一会儿吻。 等停下来,李小玲叹了口气,说:“唉,越是爱你,越是怕想到你跟那女人上床的样子,气也气死了。” 欧阳严安慰地说:“也别想得那么可怕,我跟她在一起,也不是光做那事儿,好多正经事儿要谈呢,要不然我算什么?真成鸭子了。” 李小玲靠着欧阳严躺了一会儿,用胳膊支起身子,看着欧阳严说:“哎,我向你保证,绝对严守秘密,你就告诉我她是谁嘛。” 欧阳严语气郑重地说:“其它事儿我都可以让步,这事儿不是闹着玩儿的。你们女人的心眼我不知道?现在说得好听,到时醋劲儿一上来,你自己都控制不住。所以,以后别再问我这件事,我绝对不会告诉你的。而且,要是让我知道一丝丝你打听我们公司的事,咱们就算到头了,这件事上,我不跟你开玩笑,听见了吗?” 李小玲重重地打了欧阳严一下,说:“就问一句,便被你说得那么严重。你看三年了,你不让我打听,我不是一点都没打听过吗?其实,我要真不听你的话,想打听这件事,只怕也不见得有多难。这一点你承不承认?” 欧阳严松了口气,摸摸李小玲的脸:“承认承认,你又那么聪明。不过,操那么多心干什么?女人一操心就老了,你就安安心心过日子,再耐心等一段时间,到时我们就可以公开在一起了,好吗?” 李小玲笑了,说:“嗯,这种态度还差不多。” 欧阳严看看表,叹了口气,坐起身来:“唉,得回公司了。今晚见她之前,还有个人得见一下,时间真够紧张的。下星期一定多抽点儿时间来陪你,说话算数。” 李小玲脸上布满失望,噘着嘴,慢慢地帮欧阳严打领带,忽然又说:“我不问她是谁,你就跟我说说她长得漂不漂亮,这总可以吧?” 欧阳严笑着道:“你们女人呀,真是不知怎么说好。 我要说她漂亮吧,你更吃醋了;要说她不漂亮吧,你又会说,跟那么丑的女人上床,真是恶心。不是自找不痛快吗?你真想知道,我就告诉你。她嘛,长得倒是挺漂亮,不过对我来说太老了,毕竟五十多岁的年纪,身上的肉都松了,哪像你似的……“说着,伸手在李小玲胸上摸了一把。 李小玲咯咯笑起来,打了欧阳严一下:“真恶心。” 欧阳严笑着说:“看看看,我说的吧,怎么样?自找烦恼。” 李小玲推着欧阳严往卫生间走:“赶快洗洗脸吧,盖了满脸的章,小心被你的老情人看见了吃醋。”说着,禁不住笑起来。 等欧阳严洗好脸出来,李小玲帮他穿好外套,靠在他胸前,轻轻地说:“不管怎么说,跟她那个的时候…… 还是悠着点哦,别把我给忘记了。“ 欧阳严低头亲了亲李小玲的脸,说:“哪次都是想着你的。要不然,只怕都……”他没说完,笑了起来。 李小玲说:“星期六一定要来,不许再骗我了。” 欧阳严说:“不骗你,一定来。万一真被什么事儿缠住了,肯定会给你打电话的。” 李小玲恋恋不舍地将欧阳严送出了门。 几乎与此同时,在普克住的宾馆房间里,马维民刚刚赶到,一进房间,就从包里取出一张纸来,递给普克。 “他们送给我时,我正赶着去开会,还没来得及看。 昨天电话里不便多谈,我还不知道你要这些情况干什么呢。‘乌维民走得急,喘着气说。 普克一边展开看,一边说:“昨天我也是怕电话里不便谈。是这样的,项兰去年曾和一个朋友一起跟踪过周怡一次,发现周怡很可能是去约会,这个地址就是周怡去的地方,但他们当时不知道具体是哪一家,只知道是这个单元。” 普克手里的资料表明,这个七层楼的单元共有十四家住户,每层两户。其中,一户房屋空置,一户被主人出租给几个年轻女孩子,这两家首先可以排除掉。有三家的主人都是七十岁左右的老两口,家里没有年轻人或中年人,也可以排除。另外九家,分别列着住户家庭成员的姓名、年龄、性别及工作单位等具体情况,而其中住在四楼的一家,是一个名叫欧阳严的男性,四十五岁,目前独身,只有一个人住在这套房子里。 普克马上注意到欧阳严的情况,发现他的身份是利基公司的总经理。 “利基公司?”普克念出声来,“马局长,这个利基公司是不是项青工作的那个利基公司?” 马维民也被吸引了过来,看了一下,说:“利基公司总经理?这么巧,跟项青一家公司?而且是个独身。嗯,这个人可能性比较大。” 普克想了想,说:“我给项青打个电话,看能不能从她那儿了解一些关于欧阳严的个人情况。” 马维民也赞同普克马上打电话问项青。 普克拨了项青的手机号码,过了一会儿接通了,普克听见电话里的声音很嘈杂。 项青问:“哪位?”她的声音提得很高,像是怕这边儿听不见似的。 普克知道人们在通电话时,有一种本能反应。如果自己这一方环境嘈杂,很容易听不到对方说话的声音,便以为对方也和自己一样,听不到自己的讲话,所以会不由自主提高声音。其实,环境安静的那一方很容易听见对方的声音,当听到对方讲话声音很大时,担心自己说话的声音也会像对方那么大,就会不由自主压低声音。 因此,普克主动提高声音说:“项青,我是普克。你能听见吗? 项青听见了,放低了声音说:“哦,能听见,就是声音太小。我在地铁,这里很吵。可不可以过几分钟再打给我?” 普克说“好”,便挂了电话,向马维民解释说:“她可能在外面,听不清我讲话,过一会儿再打。” 过了十分钟再打时,项青的声音恢复了正常:“刚才我跟阿兰在地铁里,现在已经出来了。有什么事吗?” 普克问:“项青,你们公司的总经理是不是叫欧阳严?” 项青说:“是呀,你怎么知道的?怎么了?” 普克说:“你对他的情况了解么?” 项青说:“只限于工作上的来往,算不上很了解。” 普克想了想,说:“今天你回家吃晚饭吗?” 项青说:“今天我和阿兰都不回去吃晚饭,在外面办点事,可能要稍微迟一些才回去。怎么,你有事找我?” 普克迟疑了一下,说:“也不是特别急,这样吧,等你办完事以后,给我打个电话,或者直接来我这儿一趟,好么?” 项青说:“没问题,就这么定了,一办完事儿我就过去。” 两人挂了电话,普克将情况踉马维民讲了一下。 普克说:“马局长,反正得等项青的电话,不如这会儿,我们先把其他几户人家的情况仔细看看,如果能排除掉最好。” 马维民便与普克一起,开始研究那张纸上其他几户人家的情况,发现这几家至少是一对夫妻带一个孩子的三口之家,还有两家是三代人同住一套房子。从年龄上看,男主人要么很年轻,要么就比较老。从职业上看,有教师,有科研人员,有合资企业的职员。将年龄因素、职业因素与家庭成员情况结合起来看,虽不能完全排除可能性,但与欧阳严的情况相比,显然嫌疑小得多。 两人谈了半天,都觉得饿了,一问才知道,原来两人都还没有吃晚饭。到外面吃饭怕项青马上会来,他们便到楼下餐厅点了几个菜,坐在靠窗的座位上,边聊边吃。如果项青来宾馆,普克和马维民一眼便能看到。吃饭时,他们都不提案子的事,而主要是马维民给普克介绍一些A市的风土人情,偶尔,普克也谈谈他到外地旅游的一些趣闻。 直到吃完饭,项青还没有来。普克与马维民回到房间,又等了一会儿,九点过几分的时候,项青来了。 “对不起,我来晚了。”一进门,项青就一脸歉意地解释说:“得先把项兰送回去,这两天她身体老是有点不舒服。” 普克因为知道项兰刚做过手术,但没有告诉过马维民,不便多说,只问:“要紧么?需不需要看看医生?” 项青说:“我让她去医院看看,她说不用,就想回家睡觉。所以我先送她回家,让她早点休息。” 普克等项青坐下,看看马维民,马维民点点头,普克便问项青:“项青,你知道欧阳严住在哪儿吗?” 项青有点诧异地说:“不知道呀,因为跟他只是工作关系,除了上班时间有点来往,偶尔一起和客户吃个饭,其它时间大家都木怎么接触。况且,欧阳严离婚后,一直还是独身,接触太多,容易引起是非,所以更要保持距离。怎么了?” 普克没有直接回答项青的问题,而是说:“欧阳严离过婚?你知道他是什么时候离婚的吗?” 项青为难地摇摇头:“这我可不知道了,他离过婚的事儿还是听公司里的同事私下谈起才知道的。我平常不喜欢打听这些事情。” 普克想了想,说:“欧阳严和你母亲认识吗?” 项青像是马上明白了普克的意思,不由坐直了身子,眼睛睁得大大的,里面流露出一些惊奇,说。“难道欧阳严就是我妈的情人?” 普克说:“现在还不能确定,不过,看来有这种可能性。” 项青忧心忡忡地说:“欧阳严是认识我妈的。我还是有一次听欧阳严自己说起来的,大概有好几年了,他说在一个会议上碰到我妈,说起利基公司,才知道我们的母女关系。后来就没听他提过我妈,也不知道他们之间是否有发展。原来是他,真是没想到……” 普克说:“今天我们查了一下上次项兰跟踪你母亲去的那个地址,发现欧阳严住在那个单元,从总体情况分析,他的可能性比较大。但这也只能说是一种推测,具体情况,我们还要想办法证实。所以,才急着找你来。” 项青问:“我能为你们做点什么?” 普克说:“你对欧阳严有什么印象?” 项青说:“欧阳严差不多和我同一年到利基公司,但我们不是一个部门,我在企划部,他在销售部。当时我是普通职员,他是销售部经理,没打过什么交道。我印象里,欧阳严是个工作能力很强的人,挺有魄力。干了没两年,就出了些成绩,先是提到公司副总的位置,很快又成了总经理。” 普克问:“那他在私生活方面有什么传闻吗?” 项青说:“平常在公司,欧阳严虽然没什么老总的架子,但基本还是挺严肃的,和下面的女职员都保持一定的距离。大家对他的私生活也不怎么了解,除了知道他离过婚,其它传闻,我没怎么听到过。” 说到这儿,项青又补充一句:“实事求是说,从一个女性的眼光来看,欧阳严算是个蛮有吸引力的男人,有能力,有才华,风度也好,而且仪表堂堂。现在想起来,就算他年龄比我妈小,也是有可能……” 普克听了,想了一会儿,转头问马维民:“马局长,现在这个情况,不知您的想法是什么?” 马维民沉思了一会儿,说:“现在即使怀疑欧阳严与周怡是情人关系,一时半会儿想拿到证据,也是有难度的。而且,即便是有证据,也只能说他们之间的关系不够道德,而无法证明他们与项伯远的死有关。可是目前,也只有抓住欧阳严这条线索了。可以查查他,但得注意不能被他发觉,他发觉就等于周怡发觉了。” 普克说:“我的想法跟您相同,现在的问题是,怎么在不惊动他的情况下,对他进行调查?如果您直接派局里的人跟踪,当然会查得比较细,但又不能保证跟踪的人发现情况后,能够完全对周怡保守秘密。” 马维民说:“这就是我的顾虑。” 普克说:“马局长,我有一个想法,您看是否能行得通?反正我的身份基本没人知道,不如由我出面接近欧阳严,这样查起来会比较安全。当然,要认识欧阳严,就得通过项青的帮助了。”说到最后一句,普克转头看着项青。 马维民和项青都点点头。 项青说:“今天是周末,明、后天公司都休息。虽然欧阳严有手机,但如果这么突然找他,不容易找到合适的理由。不如等到星期一上班了,我带你去见他吧。我们可以想一个借口。普克,我记得你说你学过计算机?正好,我们公司刚建立自己的网络,现在还没完全掌握操作方法,常出问题。我就说你是我的朋友,懂得网络管理,来我们公司帮帮忙,你看这样行吗?” 普克听了,觉得不错,马维民也同意这么办。 三人又商量了一下细节,马维民看看表,已经十一点多了。马维民站起身说:“今天差不多就这样吧,时间不早,我得回去了。” 项青似乎犹豫了一下,也站起来,说:“那我也回家吧。” 普克看着项青说:“项青,我还有点事儿想跟你谈,你能再留一会儿吗?待会儿我送你回家。” 项青看看马维民,说:“那好,马叔叔,您慢走。” 马维民先走了。 项青又在沙发上坐下,普克坐到另一张沙发上,他们中间隔着一张小茶几,茶几上仍然摆着普克刚来那天项青为他准备的兰花,只是已经凋谢了。这几天普克一直忙着案子,头脑里装得满满的,已经忽略了这瓶花的存在。这会儿,项青修长的手指正轻轻拨弄着落在茶几上的花瓣,目光里有几分淡淡的惆怅。 普克有些不好意思:“对不起,忘了给花换水。要不然,可能还会多开几天。” 项青叹了口气,轻轻说:“这是它们的命运,注定会凋谢,只是迟早的问题。我也不至于那么感伤,像林黛玉似的为它们落泪。只是,这些日子来,常常想到一些旧事,想到父母间多年的恩怨,自己的未来……父亲在世的时候,生性淡泊,凡事不喜欢努力争取,他信奉老子的人生哲学,但又太悲观,说人生在世,就是一个脆弱的过程,只有死了,才会真正变得坚强。而现在,他真的坚强了……” 项青的声音里有轻微的颤抖,眼睛里也有点点泪花闪动。 普克想安慰项青,又木知说什么好。等了一会儿,说:“有时候,后人的力量确实很小,给不了死者太多的帮助。也许,只有查出事实真相,才勉强算是一种告慰吧。” 项青抬眼看了看普克,目光里有一丝丝的柔情,笑着对普克说:“不管怎么样,我都是真心地感谢你。” 普克说:“不用客气。我刚才留你下来,就是想和你再谈一下昨天我们谈过的事。我想见见你外公,明后天的日子,看看能否安排一下?” 项青想了想,说:“这样吧,今天太晚了,明天我给外公打个电话,问过他以后,再给你打电话。我想应该没什么问题,你看好吗?” 普克说:“好吧。” 项青看了一下表,说:“太晚了,你也早点休息吧,这两天你一直都在忙。我也有点累了,先回家了。” 普克说:“好,我送你回去。” 项青没有拒绝,与普克一起出了宾馆,叫了一辆出租车,来到了项青家所在的那片住宅区。普克本想就不下车了,还用这辆车回去,但他看见项青下车后,并没有走开,而是站在那里,好像在等他下车。他想也许项青还有什么事要说,便付了车钱,也下了车。 普克问:“项青,还有事儿么?要是没事儿,我就不进去了。” 项青有点羞涩地回避着普克的目光,低声说:“你要是不太困的话,再到我家坐坐,聊聊天……我,很少有谈得来的朋友……” 普克犹豫了一下,看着项青的表情,又不忍拒绝。而且,在普克内心深处,似乎也有一丝模糊不清的感觉,使得他愿意去接近这个温柔美丽又聪颖细腻的姑娘,也愿意听她用柔和悦耳的声音娓娓讲述她的生活、她的情感。普克没有欺骗自己的感觉,但他又不敢太深地去追究这种感觉的来源和去向,他只是任事态自然地发展着。 项责开了楼下的大门,客厅里一片漆黑。项青开了灯,两人走进去,普克问:“家里没有人吗?” 项青往楼上看了一眼,几间卧室的门都紧闭着,说:“阿兰应该在楼上房间里睡觉,我妈不知在不在。” 普克看看表,小声说:“快十二点了,会不会已经睡了?” 项青说:“可能。不过不要紧,我们家房间的隔音效果还不错,我们在客厅里说话,不会吵到别人的。” 项青去给普克倒了一杯水,自己也倒了一杯,两人在沙发上坐下,随意聊天。主要是聊一些看过的书,喜欢的音乐和电影之类较为轻松的话题。普克发现,其实也正如他所料,项青知识面很广,显然读过大量的书。这种发现令普克心中更增添了几分对项青的认同感。而项青的眼睛里也隐约流露出一种对普克的敬重。 也不知聊了多久,忽然听见大门响,项青普克不约而同朝门口看去。大门被人推开,周怡走了进来。大约是没想到客厅里有人,周怡轻轻地“呀”了一声。普克马上注意到周怡的气色十分难看,脸上有种明显的紧张和慌乱。 普克项青都站了起来。项青说:“妈,才回来呀。” 周怡没有说话,看了看普克,普克向她问了一声好,周怡勉强笑了笑,说:“哦,你们在家,我以为大家都睡了。”虽然脸上带着笑容,但那种笑容却显得有些僵硬,普克心里不禁感到奇怪,猜想着周怡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周怡像是一下子拿不准主意,该继续跟项青普克说话,还是马上上楼回自己的房间。她在原地迟疑了几秒钟,还是向楼上走去,边走边回头说:“你们聊吧,我先上去了。” 周怡进了房间以后,项青微微皱起眉,小声说:“奇怪。” 普克看了项青一眼,没有说话,低头看了看手上的表,已经快一点了。 项青手上没戴表,扭头去看客厅台柜上的一只座钟,轻声说:“呀,快一点钟了,没想到这么快。” 普克说:“太晚了,项青,我回去了。” 项青点点头:“我送你到门口。” 到了门口,普克和项青道了别,向住宅区大门口走去。普克一路走,一路回想着刚才周怡进门时的表现。显然,项青当时也觉得有些奇怪,普克当然注意到了周怡神态中的那种慌乱,而且这种慌乱显然不会是因为没有料到客厅里有人。那么,周怡究竟遇到了什么事情呢? 经过大门口时,普克看到大门是锁着的,只开着一个容人进出的小门。传达室里灯亮着,但透过玻璃窗可以看到,门卫躺在传达室里的床上,面朝墙壁,不知有没有睡着。 普克心念一闪,走到传达室的窗户前,敲了敲窗户,没有反应,又加重力量敲了几下,门卫一下子惊醒了,从床上坐起来,揉着眼睛往门口走,大概以为有车要进大门。 普克等他走出来,忙客气地说:“对不起,师傅,打扰一下,我想请问刚才有没有一辆车进来?最多十分钟以前吧。” 门卫看并没有车要进来,又被人从睡梦里吵醒,大概有些不高兴,满脸狐疑地上下打量了普克一眼,说:“你问这个干什么?你是什么人?” 普克说:“我是住在这里项家的亲戚,我们在等一个朋友,他是开车来的,算算时间该到了,人却没来。我怕他是不是已经开车进来了,这里房子多,会不会是找错了地方。麻烦你了。” 门卫说:“半个小时以内都没车进来。”说完,转身进屋,门一关,又躺到床上了。 普克走出来,心里暗自琢磨着。周怡这么晚才回家,如果是因公,单位肯定会有车送她。上次项青曾告诉过普克,门卫对不认识的外来车辆一律要登记,但对固定进出的一些车,一般都有印象,常常看看驾车人,打个招呼就放行了。周怡每天上下班都有专车接送,门卫肯定能认识,那么刚才如果是专车送周怡回来,很可能车会直接开进去。如果是乘出租车,登记起来很麻烦,则很可能不会进入。 但即使周怡坐的是专车,时间太晚,也许会嫌叫醒门卫太麻烦,直接在大门外下车走进去,而没有将车开人。这种可能性也同样存在,如果是这样,刚才没有车进入,并不能说明周怡是坐什么车回来的,也很难推断这么晚了,周怡究竟去做什么。 普克感到有点失望。不知为什么,他总觉得,今天晚上的气氛有些怪异,像是要发生什么大事。而普克却对这种可能到来的事情无能为力。 此时,已经是三月二十五日的凌晨了。 13 星期六上午九点多钟,普克准备给项青家打个电话,问问关于项青安排自己去见周至儒的事情。普克伸手去拿话筒的时候,电话铃突然响了。普克猜是不是项青正好打电话来告诉他这件事。 出乎意料的是,电话是马维民打来的,他的声音显得既急促又沉重,一听接电话的是普克,马上说:“普克,出事了。刚才局里的同志告诉我,欧阳严死了。” 普克一怔,虽然没有忙乱,但从昨晚就开始盘绕在心头的那种不安,像是一下子得到了验证,然而这种验证带给他的却是一个不小的打击。他稳了一下语气,说:“马局长,您现在在哪里?” 马维民说:“我还在家,刚刚接到他们的电话,具体情况还不太清楚,听说欧阳严现在在人民医院太平间里放着。我已经通知局里的法医和两位干警去接办了。现在你还不便于暴露身份,我马上去了解情况,到时看情况再跟你联络。” 普克略一想,也只好如此,虽然他非常想马上去医院了解情况,但现在还不能肯定此事究竟与谁有关,普克出面,万一暴露身份,让周怡知道,以后再想查周怡就很难办了。因而,曾克冷静地说:“马局长,您有什么消息,请尽快通知我。” 电话挂断之后,普克脑子里第一个清晰的念头就是,周怡极有可能与此事有关。否则,怎么会出现这样的巧合?普克刚刚查到欧阳严可能是周怡的情人,还没来得及去调查,他却突然死了。 虽然现在尚不知欧阳严的死因,但普克相信,欧阳严不太可能属于正常死亡,不管这种死亡是以何种方式出现的。 普克马上又想到昨天晚上,不,应该说是今天凌晨,他在项青家见到周怡的情景。当周怡进门猛地看到普克项青时,脸上流露出隐藏不住的慌乱。 周怡在凌晨近一点钟回家,那么她是什么时间出去的呢?普克想到昨天傍晚自己给项青打电话时,项青正与项兰在外面。九点过几分,项青来这儿时,曾说她是送项兰回家后才出来,所以有点儿晚。那么,项青项兰有可能会知道周怡是几点离开家的。 普克拿起电话,想问一问项青这件事情。当他拨号码时,又有些犹豫,考虑着是否现在就将欧阳严的死讯透露给项青。想了一会儿,决定暂时还是不告诉她。普克拨的号码是项青的手机号,虽然项青也告诉过她家里的直线电话,但普克却一次也未用过。有时是担心项青家里没有人接电话,现在则是担心周怡来接电话。 项青接了电话,听见是普克,忙说:“普克,我正想找你呢。刚才我跟外公联系了一下,说我想带一个朋友一起去看他,他同意了,让我们下午三点左右去他那里。” 普克语气平静地说:“好,如果没有什么变化的话,下午三点我去接你。项青,顺便问你一件事,你现在说话方便吗? 项青说:“方便,你说吧。” 普克说:“昨天下午六点左右我给你打电话时,你是不是和项兰在外面?” 项青说:“对呀,阿兰一定要让我陪她买衣服,我说等她身体好一点儿再说,可她的脾气你也知道。” 普克说:“你们几点钟回家的?” 项青说:“让我想一想……你打过电话以后,我们逛了好一会儿,又在外面吃过饭,然后才回家的。嗯,到家时,大概是……噢,想起来了,是八点半左右。因为当时我手上没戴表,想着要去你那儿,不知道几点了。阿兰也说觉得很累,想睡觉,看了看客厅的钟,是八点半钟。” 普克说:“你们回家时,你母亲在家么?” 项青说:“她不在客厅,卧室的门关着,我和阿兰都没去看,也不知道她在不在。哎,普克,我不知自己该不该问,是不是出什么事儿了?” 普克说:“你为什么会觉得出事儿了?” 项青说:“你忘了,昨晚我妈回来的时候,你不觉得她的神情有点奇怪么?而且,星期五回来那么晚,也挺少见的。” 普克说:“你印象里,你母亲星期五都回家挺早,是吗?” 项青的声音迟疑了一下,说:“也不能完全这么说,因为你也知道,我们家几个人之间生活规律差别很大,而且互相都不怎么过问别人的事。我只能说,凭着有限的几次印象,觉得一般她星期五晚上都回来挺早,有时,还会在家吃晚饭。” 普克说:“今天凌晨我走以后,你上楼时,知不知道项兰在哪儿?” 项青说:“她早就睡了。我进自己房间前,还推开她的房门看了看,她睡得很沉。” 普克说:“你母亲现在在家吗?” 项青说:“你等一等,不用挂电话,我去看看。”她放下电话,走开了一会儿,又拿起电话说:“这会儿在家。” 普克说:“知道了。项青,现在有点特殊情况,我自己还不能确定,也不能跟你多谈,等到时看情况再说好吗?” 项青说:“好的。那你下午还能去见我外公吗?” 普克说:“暂时还不确定。如果有变化,我一定会提前通知你。到时候还要麻烦你向外公解释。” 项青说:“这个你不用担心,我会处理好。那我挂电话了,再见。” 普克和项青通过话之后,在房间里思索了一会儿。 在以前的办案经历中,普克很少遇到过这种情况,明知有什么事在发生、发展着,自己却什么也不能做,处于一种十分不确定的状态中,而内心的急切与焦虑在一点点地膨胀。普克忽然觉得这个房间使人感到非常郁闷,真想马上冲出去,呼吸一点新鲜空气。然而普克也明白,这种郁闷并非来自于环境,而主要是来自于内心。他尽量提醒自己保持冷静,让心情渐渐平缓下来。 将近十一点钟时,马维民直接来到了普克的房间。 一进门,马维民就说:“法医正在处理欧阳严的尸体,结果要到下午才能出来。知道你着急,先来将了解到的情况告诉你。” 马维民将目前所知的情况—一讲述给普克听。 三月二十五日凌晨零点十八分时,120急救中心接到一个求救电话。电话是一个女人打的,那个女人的声音压得很低,听不出年龄。 女人说:“120吗?我这里有病人急需送医院抢救,请你们立即派救护车来。地点是:解放路朝阳小区二十三栋三单元四楼406室。” 120值班人员边记录边说:“请再重复一遍地址。” 那女人有点急切地低声重复了一遍,并催值班人员快一点,病人情况可能很危急。 值班人员说:“别急,还得问点情况。能描述病人的症状吗? 女人说:“不知道,就是没有呼吸、心跳,不知道原因。” 值班人员问:“家里有人在吗?电话号码是多少?” 女人没有回答值班人员的问题,而是急匆匆地说:“请你们一定快来。”说完马上挂断了电话。 值班人员犹豫了一下,拿不准这个电话是真的在求救,还是有人在进行恶意骚扰。这种情况无论是在110还是120,甚至最开不得玩笑的119,都经常发生,常常会干扰到这些单位的正常工作秩序。 而打这个电话的人,不能描述病人病因或症状,也不肯回答值班人员按程序提出的问题,这种情况,120可以因情况不明而拒绝出诊。但值班人员又从那个女人显然有意压低的声音和声音里明显的急切情绪听出,她所述情况很可能是真的,只是由于某种特殊的原因,使得她不愿过多地暴露自己的身份。 本着医务工作者的人道主义精神,120还是派了救护车及救护人员,按电话中留的地址尽快赶到朝阳小区二十三栋。但当救护人员抬着担架上到四楼时,406的房门紧闭,救护人员敲了半天门,始终没人响应。 救护人员起初以为受了愚弄,气愤地抬起担架下了楼。准备离开时,其中一位抬头看了看楼上,发现整栋楼的灯都熄了,只有406的房间里开着灯。两人商量了一下,觉得如果房间里有人而又叫不开门的话,有可能是房间里只有病人一人,而且已经丧失了反应能力,或者已经昏迷。 救护人员再次上楼尝试叫开406的门,后来倒是把对面405的房门叫开了,问是怎么回事。救护人员简单讲了情况,405的住户说,他们不是很了解情况,只知道406住的好像是一个单身男人,如果真是昏迷了,可能无法应答。 救护人员考虑了一下,决定向110求援,请他们帮忙进入406室。110巡警接到电话后,很快赶到,本想通过405室的阳台进入406,但406室的阳台上装了很严密的防盗网,一时之间难以打开,后来还是费了一番功夫,将正门强行打开进入房间的。 果然,救护人员及巡警在406室的卧室床上发现一名男性,衣着整齐,没有知觉。对其进行初步检查时,血压为零,没有呼吸及脉搏。120救护人员迅速采取急救措施,将其用担架抬到楼下救护车上,紧急送往医院,一小时后,被医院确定抢救无效,该男性死亡。 由于406室的房门是被强行打开的,当时110便留了一名巡警在房间里等候结果。后来医院打电话通知110抢救结果,那名巡警便没有离开,继续等待。这件事显得稍微有些棘手,因为不知死者家属是谁,医院无法进行处理,110巡警也不便离开406室,双方商量了一下,就将这个情况报到了朝阳小区所属派出所。 派出所接到报案,接案的干警正是前一天接待市局下来调查二十三栋三单元住户情况的那一位,敏感地发现死者正住在头一天市局悄悄下来查的那个单元。加上110所述的情况较为异常,便马上向市局刑侦处值班室报告了此事。并且在天亮以后,向前一天来查住户情况的干警汇报了情况。那位干警虽然不知道马维民让他查二十三栋的意图,但知道里面有问题,很快打电话找到马维民,报告了上述情况。 马维民说:“情况就是这样,现在尸体已经弄到局里,正在进行各项检查。” 普克问:“医院有没有确定欧阳严的死亡原因?” 马维民说:“我也简单地向医院问了问情况,据参加急救的医生说,欧阳严抬到医院时,可能已经死了,虽然医院仍然进行了抢救,其实没什么效果。从表面看,没有特别异常的现象,有可能是心脏病,或者是脑溢血,也可能是药物中毒之类,但医院没做专门的检查,也不能确定。” 普克眼睛看着前方,喃喃地说:“又是这样……” 马维民也说:“是啊,很可能……”他也没有说下去。 虽然都没有说出来,但彼此都知道,他们都想到了项伯远之死。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普克将前一天马维民走后,他又去了项青家,并在项青家遇见周怡回家的情况,比较详细地告诉了马维民。 马维民听着,眉头紧紧皱起来,摇着头,说:“看来,周怡恐怕难脱干系啊。” 虽然两人心目中都有比较明确的目标,但在法医尸检报告出来之前,谁也不会进行过多的猜测。或者说,尽管心里都有各自的假设,但暂时却不便说出来。对于一个合格的刑侦人员来说,尊重事实是非常重要的一个原则。 普克说:“马局长,我本来打算认识一下周怡的父亲周至儒,前两天一直没机会,今天项青跟他外公约好了,下午三点她带我去见周至儒。现在又发生这样的事,您看……” 马维民想了想,说:“尸检结果要到下午才出来,你现在又不便直接出现在公安局。我看,不如你还是按计划去见周至儒,等回来后,马上和我联系,我把检查结果带来。今天你是和周至儒初次见面,估计也不容易谈得太深,时间上你控制一下就行了。” 普克也是同样的想法,便决定下午还是和项青一起去见周至儒。普克刚开始调查项伯远死因的第一天晚上,在与马维民的谈话中便对项伯远一案的调查方向做了初步的判断。如果项伯远的确不是正常因病死亡,就当时的情况分析,他的死因很可能与两个内容有关:一是感情纠葛,一是经济问题。那时,普克就设想要对周怡进行两个方面的调查,首先是周怡有没有婚外情人,其次是周怡存不存在非正常的经济行为。 到了现在,普克刚刚查到欧阳严很可能是周怡的情人,欧阳严却突然死了。这说明项伯远的案子可能与普克做出的第一种推测关系较大。但关于周怡是否存在非正常的经济行为这个内容,仍然不能完全排除在外。因为在普克的思绪里,想象不出如果周怡真是为欧阳严而杀害了项伯远,现在又是为了什么而杀欧阳严?这里面一定存在更为错综复杂的关系和问题,就像一个纵横交错的迷宫,普克暂时无法找到出路,但却不放弃每一种可能的尝试。 因此,普克觉得,无论如何,认识周至儒不会是一件白白浪费时间的事。虽然普克也明白,如果周至儒像项青所描述的那样精明敏锐,那么不用说要了解他、从他那里获取有用的信息都存在很大难度,很可能仅仅是初步的接触,就有可能被他察觉出异常。因为毕竟普克想获得的信息,实在不是从普普通通的家常闲聊中就能得到的。这一点,普克心里已经做了思想准备,他会尽量把握好分寸,不被周至儒发现真实意图。但这种想法实现的程度,可能要依靠项青的帮助。 可是,现在对于项青,普克又存在着一种矛盾的心理。的确,项青从一开始就给普克留下了特殊的印象,甚至在普克真正见到项青本人之前,这种印象就渐渐有了轮廓。项青温柔美丽,虽然普克平时并不是很重视女性的外表,而更注重她们内在的气质与性格,但在项青这种内外统一的美丽面前,普克也无法真正做到熟视无睹。温柔而美丽的项青,又是那么聪颖、细致和善解人意。让普克越来越无法忽视的是,项青同时又具备了敏锐的思维、严密的逻辑和很强的分析判断能力。普克接触项青越多,越是发现得多。而越是发现得多,心里那种隐隐约约的感觉,越是挥之不去。 最要命的是,普克到现在为止,都不能确定那种若隐若现的感觉,到底是些什么?意味着什么?它在普克脑子里游来游去,时不时地提醒着普克注意它的存在,当普克努力去捕捉时,又倏忽地消逝不见。等到普克要忽略它,它又像影子一样,浮现在普克脑海里。 在几天的调查过程中,项青总是用那种柔和稳重的态度,在普克需要的时候为其提供帮助。项青似乎不需要普克过多的解释,常常很自然地就正确理解了普克的需要,然后安安静静地做她所能做的一切,不会为了自己所做的事而流露出骄矜,也不会过多地向普克打听她所不了解的情况。这种配合,让普克感到一种难得的默契,也让他在本能中对项青产生了信任,甚至是依赖。 而正是这种出自本能的信任和依赖,令普克感觉到一种危机。几年来,普克从事刑侦工作的经验虽然不算太丰富,但他早已养成了在工作中尽量保持理性、辩证、客观的思维习惯。有时候,普克也会利用自己的直觉,但这种直觉仍然建立在事实的基础上,虽然这种事实暂时还不能得到有力的证据。现在,项青令普克感到自己的思考方式发生了部分偏移,来自本能的感觉渐渐加重了分量。这种变化是否会继续发展下去,已经成了普克担心的一个问题。 在意识到这个问题的存在之后,普克常常提醒自己去纠正它。虽然从一开始,项青就被当成协助调查的一个主要对象,但普克在意识到自己出现的问题之后,还是尽量避免过多地对项青谈论自己对案情的考虑。有时,即便是需要项青帮助,普克也不主动解释原因,好在项青基本上不会问,这一点,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减轻了一些普克的压力。 普克想见周至儒,必须通过项青引见。但普克想从周至儒那里获得的信息,又觉得应该避免项青了解。毕竟,在项伯远死因真正查清以前,项伯远家庭中的所有成员都无法完全排除嫌疑,普克不想因为自己对项青产生的本能好感,就改变了自己的原则。 因此,在等待公安局的尸检报告出来、等待下午项青带自己去见周至儒的这段时间里,普克一直在苦苦思索着,该如何去敲开周至儒这个门,如何以巧妙的方式与周至儒进行谈话,既可以尽可能多地得到所需信息,又不惊动那位机警敏锐的老人。 在和普克商定过下午各自的安排后,马维民便赶回局里去了。除了等待尸检报告出来,马维民还要想办法将欧阳严这件事的影响尽量缩小,最好完全压在局里,不被上面知道。然而马维民也预料到,如果欧阳严之死真的与周怡有关,那么周怡当然已经知情,她是否会出面干涉马维民的调查呢?如果周怡真的用较为强制而表面又合理的办法来干涉,马维民又该采取什么样的对策?马维民几十年公安工作的经验告诉他,法制的公正在某些时候,很可能受到干扰和扭曲。这些可能出现的问题盘旋在马维民脑海里,使得他的情绪丝毫不比普克轻松。 而时间就在不断的思索中,一分一秒地过去了。 14 三月二十五日下午两点钟,普克从宾馆房间给项青打了个电话,告诉项青他准备现在就出发去项青家,然后他们一起去见周至儒。 项青说:“好,我在家等你。” 普克乘车赶到项青家时,项青家的院门是虚掩的,普克推门进去,大门也开着,估计项青算到普克差不多该到了,便将自己家的门打开。 果然,项青和项兰都在客厅里,另有一个穿件马甲的男性站在电观机前摆弄着。项兰语气有点焦急地问:“怎么样,问题大不大?能不能马上修好?直播快开始了。” 普克走进来,项青一眼看到,笑着和普克打了个招呼:“电视机坏了,看看能不能修,稍等一下好吗?” 项兰听见项青的话,这才扭头看到普克:“你来啦,唉,真急人,好好的电视机怎么突然坏了。” 普克笑着说:“怎么,有什么好节目吗?这么急着想看。” 项兰说:“三点钟有场足球赛,只有半个小时就开始了。” 普克有点诧异地问:“想不到你还会喜欢看足球?” 项兰抿嘴一笑:“为什么想不到,女的就不能喜欢足球啦?世界上女球迷多了,有的比男球迷还疯狂呢。” 项青笑着说:“算了吧,还不是因为那个人喜欢看,到时在一起就有共同话题了。” 普克这才明白,项兰原来是因为肖岩喜欢足球,才急着要看球赛的。看样子,这个肖岩确实把项兰迷得不轻。 项兰只是笑,没再为自己辩解。在爱情的表达方面,项兰显然属于勇敢而直接的那一类,而且很执着。 那个修理工穿的马甲上写着某品牌电视机的名字,看来是电视机生产厂家的维修人员。他摆弄了一会儿,打开电视,仍然没有图像,又蹲下去看了看,直起身,为难地对项兰说:“对不起,一下子直不出原因,可能得带回厂里去检修了。” 项兰一脸失望地说:“那我的直播怎么办?” 项青看看表,说:“阿兰,妈妈房间不是还有一部电机吗?你到她那里去看不就行了。” 项兰有点不情愿的样子:“不想在她那儿看。” 项青说:“可以搬到楼下客厅来看嘛。要不然,趁着还有一会儿时间,到外面找个地方去看。”说到这儿,笑起来,“要是和他一起看,感觉不是更好?”   (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q i s u w a n g . c 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q i s u w a n g . c c 或q i s h u 9 9 . c o m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项兰笑着打了项青一下,说:“讨厌,肖岩没有电视机,他都是到朋友那儿去看,好多人呢。” 项青笑道:“只不过看电视,人多怕什么?” 项兰扭身上楼,笑着说:“不跟你说了,我现在就去。” 项青普克都笑起来,对望了一眼,项青笑着摇摇头:“真佩服她那股子劲儿。时间差不多了,咱们走吧。” 普克说:“好。” 项青转身对那个修理工客气地说:“师傅,你看这台电视机怎么处理呢?” 修理工说:“今天我只带了工具,没有带车来。你们要是不急着马上看的话,不如等我回单位跟他们说一下,派人来把电视机拉回去,修好后再送来,你看这样行吗?” 项青说:“好吧,那就麻烦你再跑一趟了。” 修理工笑笑,带着自己的工具包走了。 项青普克正准备往外走时,有人从外面进来,是一个三十来岁的男人,高高的个子,肤色较黑,相貌十分端正,穿着休闲装,牛仔裤,看上去挺精神。看见项青,马上笑了,露出一口雪白整齐的牙齿。 “嗨,小青,出去吗?”他称呼项青用的是一种比较亲密的方式。 普克心里马上想,这是不是项青的男朋友章辉?普克笑着,扭头看了项青一眼,等着项青做介绍。 项青本来笑着的脸上,忽然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阴影,虽然仍然在笑,普克却看出那笑里带着些勉强。果然,这人正是章辉。 项青说:“章辉,你来了。正好,我来了一位朋友,跟你介绍一下。这是普克,我以前的校友。普克,这是章辉,我的男朋友。” 普克笑着伸出手,说:“章辉你好。” 章辉似乎犹豫了一下,但随即笑着与普克握手:“你好。”紧接着,转向项青,“你们有事儿要出去是吗?要不要我用车送?” 项青淡淡地说:“不用了,你忙你的吧,我们有车。” 章辉看了普克一眼,脸上的笑容略略褪了些,又对项青说:“我刚好开车路过,想着几天没联系了,所以来看看你。” 项青柔声说:“章辉,我们有些事情要办,晚上我给你打电话,好吗?” 章辉点点头,眼睛一直看着项青:“好。那我们一起出去吧。” 这时项兰正好边穿外套边从楼上走下来,看见章辉,叫道:“哎,章辉,真巧,我要出去,有没有开车来呀?” 章辉说:“有啊,想去哪儿,我送你。”看来章辉与项兰很熟,刚才因为项青的拒绝带来的一丝不快,像是一下子就消失了。 四个人便一起走出小院,章辉的车就停在门口,是一辆黑色的新款本田车。章辉先为项兰开车门,等项兰上了车,才回到驾驶座一边开了车门,回头对项青说:“那我先走了。” 项青含笑点点头,普克也对章辉笑着摆了摆手。章辉坐进车里,但没有立即发动,而是在座位上略静了一会儿,从后视镜里又看了一眼项青,什么也没说便开车走了。 项青与普克一同往外走时,普克不知怎么,心里产生了一丝隐隐的不安。他猜测着,章辉看起来也是个很敏感的男人,会不会对今天这种局面怀有什么特别的感觉。普克暗自觉得,项青对待章辉的态度,正像项兰曾告诉过普克的一样,有一点点勉强出来的亲密,不知道一向如此,还是因为普克出现的缘故。 普克因为想着这件事,一路上便没有说话。而项青不知在想什么,也一直没有开口。直到出了住宅区大门,站在路边等出租车时,项青才说:“我从没带章辉去见过外公,不想让他知道这事儿,所以才说我们有车,不用他送。” 说这话时,项青的声音有些郁郁的,眼睛没有看着普克,而是向路的两端张望,似乎是在看有没有出租车来。 普克本来不想说这件事,项青这么一解释,他反而不好装作不知道,可又不知说什么好,只有对项青笑笑,说:“你熟悉情况,本来就该由你安排。”这句话一说,才觉得局面显得有些微妙,仿佛刚才项青的安排,真的给普克带来某种感觉,而普克之所以会产生这种感觉,是因为他与项青之间存在某种无法言说的默契。 普克不禁有些暗暗烦恼。他一直害怕在工作过程中遇到类似的情况,这些情况往往以一种微妙的方式出现,甚至如果不注意都意识不到它的存在。可普克偏偏是个极敏感的人,对于这种微妙而复杂的状态,总是在第一时刻便会察觉。 普克多少有些明白,自己这种近乎过敏的状况,来自于过去情感经历中木愉快的记忆。普克曾经有过一段单纯幸福的初恋,这段恋情后来由于种种原因,变得十分复杂而且微妙,一度令普克感到深深的羞辱和伤害,却又难以从中自拔。普克至今没有结婚,那段经历便是其中一个重要的原因。多年来,普克一直避免再次陷入类似的局面,他宁愿将所有的精力都放到自己的工作中去,而保持情感生活的单一,甚至是麻木。 站在路边等出租车时,普克心里出现了这样一个小小的波动。好在很快一辆出租车迎面过来,普克马上招手叫住,和项青上了车。 在车上,普克和项青都沉默了一小会儿。项青只是默默地望着车窗外快速向后倒去的景物,车里的气氛有一点特殊。过了一会儿,普克想到待会儿见到周至儒自己是以什么身份出现,这一点必须和项青先商量好。 普克说:“项青,一会儿见到你外公,你怎么介绍我呢?” 项青语气平和,静静地看着普克的眼睛说:“我从来没带朋友去看过外公,如果只说你是普通朋友,他可能会不相信。”普克明白了项青话里的意思。 普克问:“他不知道章辉吗?” 项青平静地说:“知道,但从没见过。我们很少谈这个问题。我外公他……我一时不知怎么描述,你那么聪明,等见了面就知道了。” 普克说:“那我……” 项青说:“我就说是我的朋友,但我会悄悄暗示他更深一些的内容。” 普克没有马上回答,项青也把头转开了。然而普克从侧面看到项青的脸上有一层淡淡的红晕。普克心里微微一动,不禁柔声说:“项青,谢谢你。” 项青没有转过头来,脸上的红晕更重了。她说:“我外公不喜欢多问别人问题,他比较注意观察别人。除了你的工作情况,其它都可以照实说。就说我们曾是校友,很多年不见了,我也不太了解你现在的情况,这样,你说起话来,余地就比较大了。” 出租车经由外环高架路渐渐驶出了城区,普克虽然不熟悉A市的地形,但从外面景物的变化上可以看出这一点。路旁的高层建筑物渐渐少了,没有广告牌遮蔽的道路两旁,出现了大片开阔的农田。初春的田野里,原本褐色的土地上覆盖了薄薄一层新绿。普克将车窗摇下一半,凉风“呼呼”地灌进来,空气比城区里新鲜了许多。 普克问:“你外公住在郊区?” 项青说:“他嫌城区太吵闹,在近郊买了一套房子,离城不太远,就快到了。”从车窗外吹进来的风,将项青柔顺的头发掠起,她抬手轻轻地将头发理到耳后。不知是喜欢这种风吹的感觉,还是想到了什么事情,普克从后视镜里看到项青嘴角微微向上翘着,唇边那个小小的笑涡时隐时现,使得项青的表情显得恬静而柔美。普克马上调转开了目光。 车又开了十来分钟,拐进大路侧旁一条略窄的路。 这条路的两边,错落有致地种了很多樱花树,在嫩绿的枝叶中,隐藏着一些小小的花苞,可能过不多久就会开放了。出租车向前行驶了一会儿,在一个大铁门前停下,司机问项青要不要进去,项青说要。司机按按喇叭,里面有人出来开了大门,和项青家所住的地方一样,门卫让司机下车登记。登记之后,司机将车开进去,顺着一条路开了一会儿,路两边分别出现一些岔路,项青一路为司机指点方向,最后在一个院落前停住。 项青普克下了车,项青抢在普克前面付了车钱,让司机走了。 普克跟着项青走到院子前,项青按了按院门边的门铃,很快有人来打开了门。这是一个五十来岁的男人,对项青说:“来啦。”看情形,像是管家一类。 项青回头对普克笑了一笑,示意普克一起进去,她在前面和那人边走边低声说:“外公午睡起来了?” “知道今天你来,他特意早起了半个小时,已经在花园里等着了。”那人说。 院子里有个面积不小的花园,一幢小小的二层楼,看上去房间并不多,设计得优雅别致,风格古朴自然。楼的主体是白色的,有着原木色窗框的透明落地大玻璃窗。二楼各个房间外是连通的大阳台,错落地摆放着各种盆栽植物。楼外的墙面上,爬满了绿绿的长青藤,楼外环绕着一圈葡萄架。葡萄架对着院门的方向摆着几张藤椅,一张原木色小方桌,有位老人坐在其中一张藤椅上,手里端着一杯茶。整个园子里种满了各种各样的绿色植物,有的已经开了花,与城里相比,显得春意盎然。在园子靠南的一端,还有一个大玻璃花房,从透明的玻璃窗外便可以看到里面高大繁茂的亚热带植物。 项青快步走上去,到了老人面前,轻轻叫了一声“外公”,俯下身子,自然而亲密地在老人额上吻了一下,又直起身来,向着普克的方向对外公说:“外公,这是我电话里跟您说的朋友,他叫普克。” 普克走上前,笑着问候道:“您好。” 周至儒是个面容清瘦的老人,爬满皱纹的脸上布满了深色的老人斑,头发眉毛都有些花白。一眼可以看出年龄已经很大了,而且他经沧桑。但一双眼睛却炯炯有神,目光清澈,不大看得出衰老的迹象。普克想起了项青对周至儒的描述,暗想,至少这双眼睛的神采,是周至儒这个年龄的人难以具备的。 周至儒微微一笑,对普克点点头,转脸对项青说:“青青,三个星期没来看外公了吧,在忙些什么?”老人的表情中显而易见对项青充满了疼爱。 项青温柔地说:“最近公司很忙。而且您也知道,爸爸他…” 周至儒点点头,回头对普克含笑说:“请坐吧。” 项青等普克坐下,将椅子拉到离老人很近的位置坐下,然后贴近老人的耳朵,悄悄说了几句什么。老人听了,清亮的目光投到普克身上,打量了一下,又收回去,脸上露出了笑容,抬手轻轻拍拍项青放在椅背上的手。 普克看了看院子,语气自然地说:“您这里环境很安静,这幢楼设计得不错,别致却不夸张。老年人住,这种设计实用,而且舒适。” 周至儒在普克说话时,显得注意力很集中,听完,看了看项青,脸上染上笑意,又望着普克,点点头说:“你眼光不错,一下子就抓住特点了。这个院子,这栋楼,都是青青专门为我设计的,你还不知道吧。” 普克脸上露出惊讶,这他倒真是木知道。但想想项青是做企划的,在与她的谈话中得知她在艺术方面造诣颇深,便又觉得这是很自然的事。普克说:“小青没对我说过,不过我知道,她是很有才气的。” 普克说这句话时,脑子里有一瞬间的迟疑,但没有反映到语气上,他那句“小青”说得自然而亲密。因为普克从刚才项青对周至儒耳语之后,老人态度上非常细微的变化中已经知道,老人对自己的身份有了另一种认识。 周至儒只笑着点点头。这时,院子里传来一阵悦耳的鸟鸣。普克顺着声音看去,见一棵苹果树的技机上,架着一块木板,木板上有两间小小的木制鸟舍,两只黄嘴的画眉停在乌舍前的木板上,亲热地搏戏鸣叫着。令普克感到几分惊奇的是,两只鸟完全没有任何束缚,像是可以自由来去。 普克说:“这两只画眉是家养的吗?” 周至儒笑着说:“养了好几年了。” 普克说:“没有用鸟笼,也没有用什么拴起来?” 项青笑着说:“外公不喜欢养在笼子里的鸟,说不自由的鸟,叫起来声音和自由的不一样。” 普克略有点好奇:“我没有养过鸟,不过听说画眉这种鸟很难驯养,要让它们自愿留在这里,是不是有点难度?” 周至儒笑着说:“有些人喜欢用暴力或者武力去实现他们的控制,有些人却懂得使用更和平但同样有效的方式。同样是控制,前者时刻要提防着被控制者的反抗,而后者一旦真正控制住局面,往往可以一劳永逸了。” 普克听了周至儒的话,脸上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 他暗想,这位目光清澈的老人,除了养鸟采用他所说的后一种方式,在生活中,在他曾经从事的事业中,是否也本着同样的原则呢? 普克在这一刻已经决定,今天他不会再主动向周至儒询问任何有关案情的问题,也包括那些并不直接与案情相关,但相对比较敏感的问题。因为,虽然从目前了解的情况看,项伯远死的那天周至儒并不在场,但也不能排除周至儒与此事间接相关的可能性。而且即使周至儒真的与此事无关,但他是周怡的亲生父亲,如果了解到任何对女儿不利的消息,都有可能透露给女儿,而不惊动周怡正是普克此次调查最大的难点之一。 所以,本来普克想从周至儒这里打探到的一些问题,比如,周至儒送给周怡住房的事,周至儒是否让周怡参与过经济方面的行为等,今天是不能问了。普克想,虽然谈话不多,也不深入,但周至儒的敏锐和城府已可见一斑。看来,周至儒的确不是一位可以轻易欺骗的老人。即使日后真的需要从他那里得到对自己有用的信息,很可能要换一种方式。而今天,普克要做的就是,尽量与老人建立一种相对亲近的关系,这也绝非一件容易的事。在做出这个决定之前,普克心里一直有些隐约的焦虑,希望能够尽快找到一个突破点,进人对自己有利的状况。而现在,普克反而放松了一点心情,只是以一种常态来与周至儒进行交谈。 如项青所说,周至儒不是个十分多话的老人,但他的眼睛却总是冷静地观察着身边人的举动。普克相信,在周至儒那双深陷的眼睛下,可能存在某种隐藏的力量,会对进入脑海的事物进行理智的分析。所以,在与周至儒聊天时,普克除了自己目前的工作不主动提及,其它内容基本全是普克生活中真实的一面。 周至儒没有问及普克的工作,而这是一般人初次接触时比较容易进行的话题。周至儒与普克谈的,多是他养鸟种花的一些经验,也稍微谈了几句过去的经历,包括文革时的遭遇。谈到这些内容时,周至儒的语气很平淡,似乎那些往事,并没有在他心中筑起深深的怨恨,或者那种怨恨经过多年的过滤沉淀,已经淡如白水了。 周至儒还带着淡淡的微笑说:“毛泽东真是大智大慧的人,让人敬慕。” 在普克与周至儒谈话时,项青很少说话,大多数时间都是面带微笑,目光明亮地看着老人,有时,也会将视线调转到普克脸上,片刻又会转开。周至儒并没有刻意去观察,但显然他已经注意到项青的微妙举动。 项青去给周至儒和普克茶杯里加水的时候,周至儒对普克点点头,意味深长地说:“青青是个聪明的姑娘,不过也有她的伤心事,你要好好待她。” 只是这么一句,普克明白,周至儒已经对自己产生了分量不轻的信任。普克心里却没有什么喜悦,而是略微有些歉疚,像是自己在对这位老人做一件不够诚实的事情似的。虽然,普克不会违背自己工作的原则,在取得证据之前就排除对周至儒的怀疑,但这并不影响他对老人的尊重。 普克没有说什么,只是轻轻对周至儒点点头。 项青用一个托盘端着两杯续过的茶水走来,周至儒微笑地看着她。普克忽然从老人的目光里看出一种新的内容。那是一种不同于喜爱的情绪,像是怜惜,或者是比怜惜更深更复杂的情感,好像……那种目光一瞬间便消逝了,普克拿不准,那种情绪是怜悯,痛惜,还是苍凉。 普克脑子里想到刚才周至儒的一句话。周至儒说:“青青是个聪明的姑娘,不过也有她的伤心事,你要好好待她。” 项青的伤心事?周至儒知道项青的伤心事么?项青的伤心事是什么?项伯远死了,对项青来说固然是一件伤心事,但普克觉得,周至儒所指似乎并非此事,像是比这件事更早、更持续。那么周至儒指的究竟是什么?他对普克这样说,又是否是一种暗示呢? 普克脸上微笑着,心里却像有一堆乱丝,越理越乱,越理越没了头绪。 直到太阳西斜时,周至儒要留项青普克吃晚饭,普克心里挂念着欧阳严的尸检结果,便礼貌地对老人说,自己晚上还有点其它事情要办,以后一定找机会再来看望老人。周至儒也不勉强,送项青普克出了自己的院子,招招手,便走了回去。 项青今天下午的脸色一直透着红润,和普克一起往外走时,她淡淡地说:“没想到,外公第一次见你,就这么喜欢你。他通常对人是很挑剔的。”语气虽淡,但却有种掩饰不住的喜悦。 普克微笑着说:“你外公比我想象中的还丰富,我也很敬重他。” 到了大门外,项青说:“这一带不容易等到出租车,我打电话到出租车公司叫一部好了、”用手机拨了一家出租车公司的叫车电话。过了十几分钟,便有一辆出租车驶来了。 进了城区,快到一个路口时,项青说:“现在你有安排吗? 普克简单地说:“我要回宾馆去。” 项青说:“好吧,那过了前面的路口我就下车,你直接回宾馆,我另外找车回去。” 项青下车后,普克直接回到了宾馆。上楼来到自己的房间时,一眼看到门上贴着一张纸条,纸条上仅写着:“一回来马上跟我联系,打我的手机。”普克知道一定是马维民来过了。 马维民带来的是什么样的结果呢?普克带着一丝急切的心请拨通了马维民的手机。 15 马维民在接到普克的电话之后,很快来到了普克住的房间。 一见到普克,马维民就说:“小普,不出我们所料,欧阳严是被谋杀的。”马维民说着,将从局里带来的结果递给普克。 检查结果表明,欧阳严,男性,四十五岁左右,身高一米八一,体重七十六公斤。死者被发现时,是在自己家的卧室床上,当时着装整齐。死者身上没有任何外力致伤的痕迹,经检验确定,死亡时间在三月二十四日晚八点至十点之间。血液检查表明,死者胃液及血液中都含有较高浓度的水合氯醛,并含有少量酒精。但根据医学资料判断,血液中含有这种浓度的水合氯醛,基本不会导致一个健康的成年人死亡。后对其实施解剖发现,在其接近心脏部位的血管中,有一处长约四厘米的空气栓塞。这才是导致欧阳严死亡的真正原因。经过对欧阳严体表的仔细检查,在其体表腹股沟隐蔽处有一个针眼。 初步估计,欧阳严系服用超常量含水含氯醇的安定药物后引起昏迷,于昏迷中,被他人用针管注射空气入其静脉,导致死亡。 等普克看完书面结果,马维民说:“导致欧阳严死亡的真正原因是血管中的空气栓塞,这一点是可以确定的。但这种栓塞究竟是不是像报告中所写的那样,是有人用注射器从腹股沟处进行空气注射引起的,还只是一种假设。但基本可以肯定,欧阳严是被人杀死的。” 普克说:“先抛开其它因素,单从医学角度上看,有没有可能是欧阳严自己对自己进行注射的呢?” 马维民说:“我也问过法医,法医没有绝对排除这种可能性,但就他个人经验判断,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因为血管中的空气栓塞,哪怕只有很小的长度,就会立刻引起人的深度昏迷甚至死亡,像欧阳严这种情况,法医虽然没有经历过,但基本确定,欧阳严如果是自己注射,在血管中空气栓塞长度尚未达到目前的一半时,就应该丧失了行动能力,而不可能再继续注射行为。” 普克点点头,想了一会儿,说:“这样说来,单靠向欧阳严血管中注射空气,已经足够导致其即刻死亡了。” 马维民说:“应该是这样。至于欧阳严胃液及血液中所含较高浓度的水合氯醛,也有几种可能性。” 普克说:“胃液里含有药物,排除了药物是通过注射的方式进入死者血液的可能。那么,欧阳严服食了超量的安定药物,首先,可能是欧阳严平时就有服药的习惯,在完全自知的情况下,主动服食了含有水合氯醛的安定类药物;其次,可能是欧阳严在不自知的情况下,有人将安定药物加到某种食物或饮料——比如说酒类里,诱骗欧阳严服食了安定药物;当然也有第三种可能性,即欧阳严是出于某种原因,被动却自知地服食下了药物。因为从检查结果看,欧阳严身上没有任何外伤,说明服药过程中没有出现暴力行为。” 马维民说:“虽然这些可能性都要—一排除,但相对来说,第二种可能性更大。即欧阳严是在不自知的情况下,服食了安定药物。否则,他血管里真正导致死亡的空气栓塞就很难解释了。” 普克说:“是啊。如果是有人想用注射空气的方法杀死欧阳严,安定药物的存在就比较好解释了。一是凶手要使欧阳严进入昏迷状态,或者至少是失去反抗能力的状态,才好对其进行注射,所以利用某种手段使欧阳严服下较大剂量的安定药物,等待其昏迷后再进行注射;另一种可能,就是凶手除了上述意图之外,还有想隐瞒欧阳严真正死因的想法。一般人进行静脉注射,往往选取手臂上的静脉管,而欧阳严身上的针眼,却在十分隐蔽的腹股沟处。说明凶手很可能不希望别人查出欧阳严真正的死因,说不定,是想制造一种欧阳严自杀或误食过量药物的假象。” 马维民边听边点头,说:“有道理。可能凶手与欧阳严本身就很熟悉,知道他平时就有服用此种药物帮助睡眠的习惯。欧阳严的胃液及血液里还含有少量酒精,可能是凶手将安定药物放置在酒里骗欧阳严喝下,酒的气味可以遮掩药物的气味。也可能是凶手为了给人制造一种错觉,即欧阳严平时就有吃药的习惯,而此次由于喝酒,没有把握好药量,过量服药导致死亡。” 普克说:“不管怎么样,凶手肯定与欧阳严相当熟悉,或者至少单方面地掌握了欧阳严的生活细节。马局长,现在除了对欧阳严的尸体进行了检查,对其它方面的调查有没有开始呢?” 马维民说:“已经开始了。现在负责这个案子的同志,正在对欧阳严的住所进行检查,另外,他们正在通过派出所调查欧阳严的亲属,并争取尽快与家属取得联系。”说到这里,马维民看看表,说,“七点多了,我跟他们说过,有什么结果就给我打电话。” 普克很想到欧阳严的住所去看看,但他又明白,目前自己的身份仍然不宜暴露。在刚才与马维民分析案情的过程中,普克对马维民的细致严谨和分析判断能力有了较深的认识,觉得马维民不愧是有几十年刑侦工作经验的老公安,他的身上有不少值得自己吸取和借鉴的东西。 马维民看着普克,说:“小普,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现在肯定很想亲自参加对欧阳严住所的检查及对他亲属的调查。是吗?” 普克笑着说:“马局长,我们认识才几天,您已经相当了解我了。” 马维民也笑着说:“也许因为我们性格里有些共通的特点吧。我很理解你此刻的心情,我知道你也同样理解我的苦衷,所以你虽然很想参与,但又没有向我提出来。别着急,虽然暂时你还不能直接参与,但一有消息我就会通知你,而且,我有种预感,可能我们很快就能拿到足够的证据,找到嫌疑对象并对其正式展开调查。到那时,我以A市公安局副局长的身份,正式请你参与我们的调查,你看怎么样?” 普克笑着说:“那时,恐怕就不需我出现了。” 马维民和普克都笑起来,然而他们的笑容都有些沉重。在刚才所有的谈话中,尽管嫌疑的矛头十分明显地指向周怡,但这两位以理性思考。注重事实为原则的刑侦工作者,在没有得到确凿的证据之前,都没有先入为主地将嫌疑的帽子直接扣到周怡头上。在这一点上,两人无需言语便达到了一种默契。这种默契,使得无论是马维民对普克,还是普克对马维民,都产生了最终获得成功的信心。 马维民问普克:“小普,下午与项青去周至儒那里的情况怎么样?” 普克沉吟着说:“怎么说呢?马局长,您以前认识周至儒么? 马维民说:“只见过几次面,基本没怎么交谈过,所以没什么了解。不过,就从他那双眼睛来看,我想是个不简单的人。” 普克笑着说:“我和您的感觉是相似的。虽然今天下午我们话谈得不深,但我觉得,这位老先生有着很深的智慧。而且,我有种奇怪的感觉,仿佛他最终会对我们这个案子起到什么帮助作用似的。当然,这只是一种感觉,目前看来也没有什么根据,我是觉得跟您报谈得来,才把这种非理性的思想暴露给您的。” 马维民笑起来,说:“按理说,干我们这一行的,应该完全以事实为基础,而不能过多地倚重感性思维。但远的我不敢说,单以我个人的经验来看,有时候,我们脑子里会出现一种看似非理性的感觉,而到了最后会发现,这种感觉其实是有客观基础的,只不过起初的时候,我们还不能将错综复杂的客观现象分离开来,弄清哪一种对我们有用,哪一种对我们没用。” 普克认真地听着,思索着说:“您说的有道理。其实就在您所知道的X市那件陈志率连环杀人案中,我就产生过类似的现象。当时自己也很迷茫,不知究竟能不能信任自己的感觉,直到后来案子破了,才发觉那种感觉是有客观基础的。” 马维民这次向X市公安局赵局长借普克,正是因为大致知道普克破获的陈志宇案,对普克的侦破能力抱有希望。但这个案情具体的侦破情况,马维民并不了解。现在听到普克提起这件事,便很有兴趣地与普克谈起这个案子。普克简明扼要地将整个案情的发生、发展、追踪及侦破过程向马维民讲了一遍。 正谈着,马维民的手机响了,马维民接通电话,是局里去欧阳严家检查的干警打来的。他向马维民汇报说,他们已经将欧阳严家的住所彻底检查过了,按需要提取了部分证物,现在准备返回局里,请示马维民下一步的行动方案。 马维民问:“有没有什么能够明显质证凶手的证物?” “欧阳严卧室里的床头柜上,有一个酒杯,里面还残留了一点液体,我们已经取好,准备带回局里化验。但是酒杯上却取不到指纹,估计是凶手已将酒杯上的指纹处理过了。至于杯里剩下的液体,很可能只能查到欧阳严的唾液。” 马维民问:“门把手上有没有取到指纹?” “因为在120接到求救电话后,是由110的巡警协助强行打开门锁进入欧阳严家的,所以门把手上的指纹破坏很严重,我们试着取了一些,但不知有没有用处。” 马维民又问:“你们去时,房间里的情况怎么样?” “120及110的人进入欧阳严家后,倒是没有动过室内的物品,所以我们看到的应该是案发时的原样。房间里看起来很正常,没有特别翻过的痕迹,基本可以确定凶手并非采取暴力方式进入欧阳严家,很可能与欧阳严相识。” 虽然估计不会有期望的结果,马维民仍然问:“有没有在房间任何地方发现注射器之类的东西?” “我们仔细找过了,没有。” 马维民想了一会儿,说:“这样吧,你们先带东西回局里化验,留一位同志在那儿等一会儿,我马上去一趟。” 挂了电话,马维民将通话情况告诉了普克,说:“现在他们已经查过了,我看我们俩还是去一趟,到时我让局里留守的同志回去就行了。” 普克说:“那好,我们现在就动身吧!” 马维民笑着说:“是不是感觉总算有事做了?” 普克说:“您理解我这种感觉就好。” 两人出了宾馆,在路边叫了一辆出租车,直接来到解放路朝阳小区。普克因为前天晚上与项兰的朋友阿强一起来过,有点熟门熟路,在前面领路,马维民跟在后面,很快就找到了地方。 上了楼,406的房门锁着,马维民敲了敲门,一会儿,门开了,一位年轻的穿警服的警察站在门里,看见马维民,说:“局长,您过来了。‘他虽然不知道普克的身份,但看到普克是与马维民一起来的,也对普克点点头表示招呼。 马维民在普克前面走进房间。马维民说:“今天是星期六,辛苦大家了。他们已经回局里了?” 年轻警察点点头,说:“已经回去了,有一些证物,也带回去化验了。局长,这种案子,您还要亲自办吗?” 马维民说:“我来看看,你先回去吧。” 年轻警察说:“好。局长,这是我们从欧阳严身上找到的钥匙,是给您留在这儿,还是我直接带回局里?” 马维民想了想,说:“你带回去吧。” 年轻警察便下楼走了。 欧阳严的这套房子是三室一厅的大套居室。整套房子装修过,用的都是比较讲究的材料。主要采用黑白和金属色调,设计风格有点西洋化,最显眼的便是客厅拐角处一个小小的吧台,吧台外面有两个悬得高高的圆凳,就像真正酒吧里常见的那种。吧台里是一个金属的酒柜,里面上下几层,高高低低地摆了不少酒。普克走过去看了看,主要是些洋酒,有烈性酒,也有低度的葡萄酒。有两瓶红葡萄酒已经只剩一半,而大部分没有开瓶,另外也有几个是已空的酒瓶。不知是主人本身喜欢喝酒,还是一种收藏爱好。 普克与马维民各自慢慢转着看。普克看到,客厅里摆着一套米白色沙发,一张透明的圆形玻璃茶几上摆有一部可移动的子母电话机。墙角是黑色电视柜,上面放着一台大屏幕超薄彩电,遥控器扔在沙发上。另一个角落摆着一台大功率柜式空调。与客厅相通的三个房间,一间是卧室,里面铺着地毯,一张大床,上面罩着近乎黑色的床罩,看上去基本很平整,但其中一边有较明显的压痕,可能就是救护人员发现欧阳严躺着的地方。卧室里的家具很简单,除了床以外,只有一个床头柜,靠墙处一排衣柜,便没有其它东西了。床头柜上有一部电话,旁边摆着一只酒杯,另外还扔着一本杂志。 普克回头去找马维民,问:“马局长,局里的同志是不是已经全部检查过了?” 马维民说:“对。你是不是想再仔细看看?” 普克说:“有些地方我可能要动手翻一翻。” 马维民说:“你随便吧,都查过了。” 普克走到床头,拿起那本杂志翻了翻,是一本女性时尚杂志,里面没有夹什么东西。普克放下杂志,走到衣柜处看了看。衣柜分上下两部分,下面是抽屉式的,上面是拉门式的。普克先拉开上面的拉门,里面整齐地挂着十来套男式服装,有皮衣,有冬天的外套,另外主要是西装,还有十几条男式领带。 普克蹲下身,拉开下面的抽屉。抽屉里放的是内衣之类的小件衣物,除了白色就是黑色。普克动作小心地一件件拿起来,全部看过之后,又一件件放回原处。然后,普克蹲在原地,皱着眉头想了一会儿,忽又站起身,走到床前,看着床上那个躺过的印迹,怔怔地出了一会儿神。 马维民正好走过来,问:“发现什么不正常的吗?” 普克说:“我看局里的报告上说,救护人员进来时,看到欧阳严是穿着整齐的外套躺在床上的,是这样吧?” 马维民说:“是这样。” 普克若有所思地说:“周末的晚上,欧阳严在自己家里,身上穿着整齐的外套,房间里的东西都秩序井然。这种状况,可能是见一个什么样的人?” 马维民点点头说:“要么是见一个关系并不十分亲密的人,要么虽然是见关系特殊的人,也只是刚刚见到。当然,也可能现场是凶手在欧阳严死之后收拾整理过的,如果凶手相当从容不迫的话。” 普克说:“不知道局里的同志在检查放内衣的抽屉时,抽屉里的东西摆放是什么样的情形?” 马维民问:“怎么?” 普克说:“如果他们检查时就是那么整齐,说明欧阳严是个非常爱整洁的人,要知道,他可是一个离过婚的单身汉。连放内衣的抽屉都那么整齐,或者欧阳严的确细心,或者是有人已经收拾过这个抽屉,拿走了一些东西,又将欧阳严的衣物摆好。” 马维民说:“明天我再问问他们。” 普克马维民走出卧室,又到旁边两间房子看了看,紧挨卧室的是一间书房,两个书柜里摆满了书,普克注意地看了看,发现大部分是一些与经济相关的书,也有部分历史人物传记之类的书籍。窗前一张很大的写字台,上面摆着一些书及杂志,一只文具盒,里面放着各种各样的笔。写字台上有一个小小的镜框,里面是一张小女孩的照片,看起来十来岁的样子。小女孩面容甜美,笑得很天真。她身后的背景像是一个游乐园,后面有高高的过山车支架。 另一间房子里,摆着一张单人床,还有几样简单的家具。床上罩着床罩,没有枕头被子之类的用品,可能是临时来人住的,显然有一段时间没人用了。普克伸手在床架上轻轻摸了一下,手上沾了薄薄一层灰。 普克又到厨房仔细看了一下。厨房干干净净,没有一丝油迹,不知是很少使用,还是卫生保持良好。所有的东西都摆放得十分整齐,看不出有什么异样。 出了厨房,普克最后来到卫生间。两条挂着的毛巾都是干的,浴缸里也没有水迹。洗面地正前方的墙上有一面镜子,拉开来,里面摆着各种各样的洗漱用品,牙具是一套,剃须刀上沾着些黑色的碎末和一点白色的膏体,看上去像是刮过胡子后没有完全冲洗干净。靠里面有一只装剃须液的瓶子是倒着的。 普克走到浴缸前,俯下身子去看出水处。他发现几根挂在上面的毛发,是干燥的。又返身蹲下,想揭开地漏的盖子,但盖子盖得很紧。 普克问马维民:“马局长,局里的同志有没有从浴缸和地漏里取一些毛发,拿回局里化验?” 马维民犹豫了一下,当时局里的干警打电话来时,好像没提到这个。他掏出手机,说:“我来问问他们。” 拨了号码后,马维民对电话那边说:“是刘军吗?我是马维民。刚才你们从欧阳严家提取证物时,有没有取浴缸和地漏管道里的毛发?” 对方说了句什么,马维民脸一沉,说:“带上工具,现在就来取。” 挂了电话,马维民说:“他们认为死者是衣着整齐地躺在床上,可能与浴室关系不大,便没有取。我知道有些同志,有时候不督促着一点的话,就会有马虎情绪。刑侦队伍的素质也是参差不齐的。” 普克心里明白马维民也许因为手下干警的粗心而有点难堪,他有意不去注意马维民的表情,只是说:“如果局里有人来,我还是回避一下的好,房间也差不多都看过了。” 马维民说:“好吧。天也晚了,不扣今天你先回去休息,等明天我们再碰头。” 普克说:“好,那我先走了。”他脑子里隐隐有个念头,好像想找什么东西。往外走时,脚步放得很慢。快到门口,普克忽然又折回身来。 “马局长,欧阳严这样的身份,肯定应该有手机吧。 而且可能会有一个公文包什么的,里面有通讯录之类的东西。我想救护人员将他送医院时,这些东西不可能会在他身上,但整套房间里都没有发现这个。“ 马维民听了,点头说:“对,欧阳严死时,这些东西应该是带回家里的。不过,也有可能会留在办公室。另外,不知道欧阳严是不是自己开车,有时,这些东西也会遗忘在汽车里。明天我们对这些情况都要详细查一查。要和欧阳严的公司取得联系,去欧阳严的办公室检查一下。” 普克笑笑说:“那我走了,明天我们再联系。” 回到房间后,时间已是晚上十一点半了。普克站在窗前,将前几天所有进入脑海中的记忆细细地过了一遍。他想到三月二十三日星期四的晚上,他与项兰阿强几个人从朝阳小区回到项青家之后,周怡回来时的那个场景。 周怡不是个性情随和、平易近人的女人,这从马维民、项青项兰及钟点工张阿姨对普克的谈话中都可以听出来。那个晚上周怡表现冷淡,也许是工作太累,普克注意到周怡一进门时,脸上的气色就不是太好,显得很疲倦,或者有些烦恼,眉头轻轻皱着。当项青向周怡—一介绍包括普克在内的几位客人时,周怡态度平淡地和每个人打了招呼。可是很明显的,当介绍到阿强时,周怡的表情发生了变化,似乎有一丝惊愕,又似乎有一点慌乱,虽然她随即又调整了表情,基本恢复了正常,但那种表情的变化,在场的人大概都看出来了。大家因此都觉得有些尴尬,不便在项青家久留,提前散了。 普克又想到三月二十四日星期五的晚上,确切说是星期六的凌晨。普克在项青家的客厅里与项青聊天,当时他们都不清楚周怡是在她自己房间,还是没有回来。 在一点来钟时,周怡突然从外面回来了。一见到普克与项青,那种反应十分反常。完全不止于吃惊,而是惶恐、慌乱,还有其它一些普克难以描述的比较强烈的情绪。 120急救中心在三月二十五日凌晨零点十八分接到那个求救电话。打电话的是一个女人,像是有意压低了嗓子,以避免暴露真实声音。电话只是报了地点,很快就挂断了,显然不想留下更多关于自己的资料。普克是零点之前与项青一起到达项家的,在一点左右离开。就是说,最起码在零点至一点这段时间里,周怡肯定不在家中。从时间上推算,周怡完全有可能拨打那个求救电话。 法医对欧阳严尸体检查的结果表明,欧阳严的死亡时间大约在三月二十四日晚间八点至十点之间。普克清楚地记得,那天傍晚马维民带来了对朝阳小区二十三栋三单元住户的调查结果,发现里面有一个住户便是利基公司的总经理欧阳严。普克与马维民都知道项青就在利基公司工作,便由普克打电话给项青,请她来宾馆谈谈有关欧阳严的情况。项青在电话里告诉普克,她正与项兰在外面办事,等办过事之后再来。普克与马维民在宾馆房间里等到九点略过几分时,项青来了,并解释她有点迟的原因,是项兰感觉不舒服,她先送项兰回家睡下后才赶来的。 普克当时问项青,她与项兰回家时,周怡是否在家。项青说周怡不在客厅,不知道是否在自己的房间。项青与项兰回家是在八点半左右,姐妹俩都没有看到周怡。就是说,欧阳严死亡的可能时间段里,即从八点至十点之间,没有人能证明见到周怡。但关键是,项青说没有看到周怡,是否就能证明周怡真的不在家呢? 而且,除了项青到达宾馆的时间,普克能够确定是在九点过几分之外,其它几个时间,都是项青陈述的。普克下午去项青家接项青时,心里曾想问问项兰前一天晚上关键的几个时间,但没有合适的机会,便放弃了。 此刻,普克很想马上给项兰打个电话,问问这些情况。但已经这么晚了,项兰没有手机,如果打她家里的电话,很难说会是谁接。而普克只想与项兰单独谈,不想让其他人知道,想来想去,还是决定明天去项家一趟,找机会与项兰单独谈谈。 想到这里,普克暂时停下了思绪。一整天的时间里,普克几乎没有一刻停止过思考,这种脑力劳动其实相当耗费体力。普克这时才猛然想起从中午过后,除了几杯茶之外,自己没有进食过任何东西,早已经饥肠辘辘了。 在这种状态下去睡觉,肯定是睡不着的。普克没办法,只好下到楼下看看有没有吃的。餐厅早就关门了,还好一楼大厅的小售货部二十四小时营业,普克买了快餐面和火腿肠,上楼用开水泡泡吃了,之后便疲倦地上床睡了。 16 三月二十六日早上八点钟左右,马维民直接来到普克住在宾馆的房间。 马维民说:“昨晚局里的同志连夜加班,将从欧阳严那里取回的证物进行了化验分析。酒杯里的残液中含有水合氯醛成分。门把手上的指纹破坏严重,基本没有什么价值了。但有一个很重要的线索被找到了。”说到这里,马维民特意拍了拍普克的肩膀,“就是从浴室下水道和地漏管道里取出的大量毛发,经过DNA检验表明,这些毛发分属于两个人,其中一种已经证实是欧阳严本人的,另一种的样本保留在局里。” 马维民笑起来,说:“现在我们应当想法去取周恰的DNA样本了。” 这是发现欧阳严死亡以来,马维民第一次直接提起周恰的名字。 普克听了,点点头,说:“这件事,我想可以请项青帮忙,从她母亲卧室里取几根头发,应该是很方便的。” 马维民说:“可以这么办,那就由你负责跟项青谈吧。” 普克说:“好的。正好,我还想找项兰单独谈谈,了解一下三月二十四日傍晚,她整个儿的活动经过,主要是想知道,那天晚上周怡是否在家。我也跟您谈过,三月二十五日凌晨一点钟左右,我和项青在她家客厅里时,遇到周始从外面回来,当时她的表情很不正常。而我到达项青家时,是二十四日晚将近十二点钟。从十二点到一点,可以肯定周怡不在家。但在欧阳严死亡的那段时间里,即二十四日晚八点至十点之间,周怡究竟在木在家呢?这个问题现在显得尤为关键。” 马维民说:“对。那么你准备什么时候跟项兰谈呢?” 普克看看表,说:“现在是八点四十,估计她们也差不多该起床了。您走以后我就给项青打电话,说我有事请她帮忙,要去她家一趟。一方面可以跟项青谈取周怡毛发的事,另一方面可以找机会跟项兰单独谈谈。” 马维民说:“就按你的计划办吧,我现在要回局里去,看看昨天去调查欧阳严亲属的同志有什么结果。不管有没有新的东西,中午的时候你都要跟我联系,我们可以把彼此的情况互相交流一下。” 普克说:“好,那我们就分头行动。” 等马维民一走,普克拨了项青的手机。但手机暂时无法接通。普克想,项青的手机是在占线,还是晚上睡觉关机仍未打开?又试了几次,仍然不通。普克只好试着拨项青家的直拨电话,电话响了好一会儿,才有人接起来。一个女声问找谁,声音有点低,普克一下子没听出是谁,说:“请问项青在吗?” “你等等。”那人放下电话,普克听见话筒里传来开门的声音,过了一会儿,有人接起了电话,这一次是项青本人。普克马上想,刚才接电话的,不会是项兰,很可能是周治。听声音,周怡放下电话去找项青时,打开了门,那么这部电话可能是在周怡的房间里。 普克说:“项青吗?我是普克。” 项青语气听起来淡淡的,嗓音也有点沙哑,说:“哦,你好。” 普克敏感地发现项青的语气和平时略有不同,解释说:“我刚才拨你的手机,不知怎么拨不通,只好打这个电话。” 项青说:“哦,我关机了。你还是打我的手机吧,我现在就打开。” 普克过了几分钟,又拨了项青的手机,这次一下就接通了。 项青刚才淡淡的语气又变得温和而且亲切了,但仍然有些沙哑,听得出她说话时,是带着笑的:“对不起,刚才我母亲在旁边,所以不好说什么。昨晚我睡得很晚,就把手机关了,没想到睡到现在,我很少起这么晚的。” 普克说:“应该我说对不起的,吵醒你了。” 项青柔声说:“俄们就不用客气了。你找我有事吗?” 普克说:“是有件比较重要的事,我想能不能到你家里去一趟?不过,你刚起床,我可以等一会儿再去。” 项青想了想,说:“嗯,那你过半个小时左右出发吧,等你到我家时,我差不多都准备好了。” 普克说:“那好,待会儿见。” 两人挂了电话,曹克利用这个时间去楼下吃了点早饭,又回房间想了~会儿案情,看看时间差不多,便下楼出了宾馆,在路边叫了一辆出租车,来到项青家。 普克还没走到项青家的院子时,远远便看到项青打开院门走出来,好像她能将普克到达的时间计算得准确无误。普克不由想,项青的这种细致精确已经不止一次地表现出来过,这是来自于项青的天性还是后天的培养呢? 项青站在门口,上午的阳光斜斜地照在她身上,在地上投映出一个影子。项青已经看到普克,嘴角微微翘起,唇边露出那个小小的笑涡,柔美的脸庞有一半沐浴着阳光。普克走到近前时,甚至能看到项青光洁的面孔上,阳光映照出的细细的绒毛。 项青的眼圈有些黑,像是睡眠不足的样子,而她的眼睛深处,染着一种普克无法言说的情绪,像是有些话要对普克诉说,而在无声中又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一丝柔情。普克感到自己的心木可克制地微微一动。 项青微笑着说:“算到你差不多该到了,你一向都很准时。” 普克笑了笑,说:“是不是没睡好?眼圈有点黑。” 项青边往院子里走,边说:“昨晚有些失眠,大概天快亮时才迷迷糊糊睡着一会儿。是不是很难看?”她低头看着地面,脸上带着点羞涩。 普克说:“不会,只是看起来有点疲倦。对了,项青,” 普克在进客厅前,放低了声音,小声问项青,“你母亲和项兰现在在家吗?” 项青说:“这会儿都在。不过,我母亲可能很快要出去,今天是星期天,上午她常去办公室的。阿兰好像还没起来。” 普克说:“那我等一会儿再跟你说什么事吧。我们可以先聊点别的。” 项青说:“好吧,先在客厅坐一会儿。” 两人进了客厅,正巧看到周怡穿戴整齐地下楼来。 普克一眼看出,周怡的脸上虽然经过化妆,仍然遮挡不住深深的倦色。鼻子旁边两道弧线很明显,嘴角及眼角也出现了皱纹,甚至连原本漆黑的发角,都露出淡淡一丝灰白。整个人与上一次普克见到的相比,仿佛突然之间苍老了十岁。 普克内心受到不小的震动。一瞬间普克想到,如果不是内心经受着非常巨大的折磨,周怡怎么可能一两夜之间就发生如此显著的变化? 看到项青和普克,周怡淡淡地笑着点了点头。对于普克客气的问候,周怡只是说:“你们坐吧,我出去了。” 等周怡出了门,普克看了看项青。项青的脸上有几分黯然,显然,她也注意到了周怡的变化,但项青只是微微叹了口气,没有说什么。 普克抬头看了看楼上,见周怡的房间门锁着,便说:“项青,我需要几根你母亲的头发,你能打开她房间的门吗?” 项青脸上先是掠过一丝诧异,马上又平缓了,什么也没问,说:“她的房门应该没有锁,只是带上了而已。就算锁也没关系,我们家还有一套备用的钥匙,每个房间都有。还是先上楼去看看吧。” 普克踉着项青上了楼,果然,周怡的房间门并没有锁,一扭把手就推开了。 项青问:“你自己找,还是我帮你找?” 普克说:“你不介意的话,我自己就行了。” 项青点一下头,说:“那我先回自己房间去了,你需要时就叫我好了。”说完,轻轻带上门出去了。 普克第一次看到项怕远与周怡的卧室,之前,普克只进过项兰的房间。这间卧室的面积比项兰的房间大许多,里面有两张样式相同的床,比双人床稍窄,比单人床略宽。两张床中间的床头柜上,摆着一部电话机。靠窗的一张床上摆着被子枕头,叠过,但略有些凌乱。另一张床上罩着床罩,没有其它床上用品。 在距离没有床上用品的那张床稍近的地方,有一套组合柜,下面一层摆放着影碟机和一些碟片,中间一层放着一台二十英寸的电视机,再上面是玻璃柜,里面错落有致地摆放了一些工艺品。旁边一面墙前,摆着一张梳妆台,上面高高低低堆了许多女性化妆品。 卧室南面墙上是一扇大玻璃窗,一层米色薄纱窗帘将外面的阳光过滤得很轻柔,深色条格的厚窗帘拉到两旁。与窗子相对的方向,有一个门,普克走过去,推开门看看,是一个卫生间。普克随身携带了取证物用的工具,他走到洗脸池边,洗脸地上方是一个没有门的小橱子,分三层,里面摆满了各式各样的女性用品,也有男性用的剃须液及剃须刀什么的。有两把梳子,其中一把上面,缠着几根短发。普克掏出工具,细心地从梳子上取下头发,装进证物袋。又走到浴缸边,从浴缸的出水口处取了几根毛发。 从浴室出来,普克走到那张靠窗的床边,弯下腰仔细地看,从枕头及床单上都发现了几根毛发,也—一小心地扶起来,装入证物袋。然后四下看了看,便走出了这间卧室。隔壁便是项青的房间,门虚掩着,普克站在门口,轻轻地敲了敲门。 项青在里面说:“普克吗?请进来吧。” 普克犹豫了一下,还是推门进去了。项青站在窗前,面朝着普克,微笑着说:“就剩下我的房间没看过了,要不要看一下?” 普克四下看了看。虽然之前他从未想象过项青的房间会是什么样子,但似乎潜意识里已经有了一种概念,觉得一定会与项青的性格、气质及才华相符。现在他站在这个房间里了,马上便觉得,这似乎就是项青房间应该有的样子。 项青的房间里,淡紫色的墙壁,樱桃木地板中央,铺着一块深紫底色黑红条纹的厚波斯地毯。落地大玻璃窗敞开着,暗紫红色窗帘拉在两边,一层半透明的窗纱在微风中轻轻飘拂。面对窗户的那面墙壁,是整排的红木书架,其中两排全部是画册。墙角一套高保真组合音响,上面摆着一个线条简洁的透明水晶花瓶,里面插着一束新鲜兰花。原木色大书桌,桌面很干净,一个圆柱体的透明水晶沙漏放在桌角。一张宽大的单人床,床上铺着洁净的雪青色床罩,没有通常年轻女性喜欢摆放的玩偶。 靠床的一面墙壁上,错落有致地挂着两幅小型的西方油画及几张镶框黑白照片。普克一眼认出,两幅油画中,一幅是法国画家巴费的《小丑》,另一幅是挪威画家蒙克的《忧郁》。那些照片几乎都是项兰的,只有一张看起来有些陈旧的照片里,一个瘦高英俊的中年男人,身边一高一低两个女孩子,三人微笑着站在洒满阳光的草地上。 从容貌上看,那个高个子的女孩显然是项青,另一个可能便是年龄还小的项兰了。 整个房间处处弥漫着一种轻柔的气氛,无论是总体的色彩,物品的式样,东西的摆放,还是~些别具匠心的小摆设,都显得柔和,淡雅。连空气里都似乎隐隐飘浮着一种淡淡的清香。 普克笑着说:“你知道吗,以前我看《红楼梦》,贾宝玉总说女儿是水做的,那时好像体会不到那是一种什么感觉。现在认识你,又看到你的房间,觉得似乎隐隐约约有些明白了,虽然我还是不能说得很清楚。” 普克说话的时候,虽然是笑着的,但态度却很认真。而且他这样说时,心里一直若隐若现的一种感觉,忽然变得较为清晰。普克一直觉得项青在自己印象中,可以用一种事物来比喻,总说不清是什么。而现在他明白了,原来,那就是水。项青让普克感觉到一种水的特性,清凉,温柔,看似透明却又有些神秘。 项青听了普克的话,默默地看了普克一眼,说:“普克,你知道我昨晚……”说了一半,却又将话咽了回去。 普克看项青没有把话说完,想来不是关于案情的事,便也没有问项青什么,沉默了一会儿,说:“项青,我还有点事情想找项兰谈谈,你能不能帮我看看,她有没有起床?” 项青脸上,飘过一丝淡淡的惆怅,但马上又笑着说:“好,你等等,我去看看,她也该起床了。” 说着,走出自己的房间。普克听到项青在敲隔壁项兰的门,还轻声地叫:“阿兰,你醒了吗?该起床了。” 过了一会儿,项青走回来,说:“阿兰起来了,正在洗漱,你稍微再等一会儿行吗?” “没事儿。项兰是不是一向睡眠都好?我这人睡眠质量不行,常常半夜三更睡不着,有时好不容易睡着了,天还没亮就醒,一醒便再也睡不看了。真是羡慕睡眠好的人。”普克笑着说。 项青说:“大概因为你脑子里考虑的问题太多,而且似乎永远也停不下来。大脑在工作,当然很难人睡。其实,我睡眠也不是很好。” 两人就这个话题谈开,聊了十几分钟,听到项兰踢踏着拖鞋走过来的声音,还没进门,项兰就大声说:“俄要进来啦,你们做好准备噢。” 项青笑道:“你就快点进来吧,又胡说八道。” 项兰一推门,走进来。刚洗过脸,面色没有前两天做过手术时那么苍白,紧绷绷的皮肤丝一般泛着亮光,这是年轻的标志。不知是觉睡得足,还是其它什么原因,项兰的情绪显得不错,笑嘻嘻地对普克说:“大侦探,你早呀。” 普克知道周怡已经出去了,对于项兰这样称呼他,也不怎么介意,笑着说:“不好意思,我来得太早,”他有意将“早”字咬得很重,“打扰项兰小姐的好梦了。” 项兰往门边的墙上一靠,笑着说:“你不用讽刺我睡懒觉,有些人想睡懒觉都睡不着呢。天不亮就醒,醒了就再也睡不着了。姐,你说是不是?” 普克猜测也许刚才项兰去卫生间时,听到了自己与项青关于睡眠的讨论,对于项兰的反击有点哭笑不得:“说不过你。”不等项兰再多扯这个话题,忙说,“说认真的,我想跟你谈点事情,你现在方便么?” 项兰笑着说:“方便方便。”灵活的大眼睛扫了项青一眼,“为了我姐,再不方便也得方便呀。是在这儿谈呢,还是到我那屋单独谈?” 普克看了看项青,说:“我去项兰房间谈好吗?” 项兰刚才说去自己房间单独谈,实际上只是想开项青的玩笑,现在见普克真像是要和她单独谈,反而认真地说:“真是和我单独谈?什么事儿呀,连我姐都瞒着。 哦,我知道了,是不是昨天见了章辉,所以想问问我情况?哎,普克,你知道吗?为了你的出现,我姐她都已经……“ 项青马上打断了项兰的话,有点严肃地说:“阿兰,不许你乱说。普克真是有正经事情找你,你不要东拉西扯的,我不跟你开玩笑。” 项兰伸伸舌头,转身出了房间,往自己房间走:“好吧好吧,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我不多管闲事了。” 普克跟着项兰进了房间,随手关上了门。 项兰大概真的看出普克是认真的,也不再闹了,坐到床沿上,随手从地上捡起一只狗熊抱枕抱在怀里,说:“好,有什么正经事儿,赶快问吧。” 普克笑了一下,说:“项兰,我是想问问你前天的一些事情。” 项兰偏着头,想了一下,说:“前天是星期几?” 普克说:“前天是三月二十四日,星期五。你能不能按照顺序,把你从下午六点以后的活动都跟我讲一下?” 项兰诡满地一笑,说:“审问我?” 普克认真地说:“只是请你帮忙,了解一些情况而已。” 项兰说:“好吧。不过我得慢慢想,又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每天二十四个小时,哪能都记得那么清楚?那天下午六点是吧?下午六点多钟,我和姐姐到新宇商城去买衣服,是坐地铁去的。咦?在地铁里时,我姐不是还接到你一个电话吗?地铁里杂音大,姐姐听不清你说话,让你重新打。后来出了地铁,又接到了你的电话。” 普克点点头,说:“就是说,当时你是和项青在一起的?” 项兰说:“是呀,从那时候一直到晚上我睡觉,我们俩都在一起。我睡着了以后,就不知道了。她不是说晚上要去你那儿么?” 普克问:“你们在外面待到几点?回家时是几点?” 项兰回忆着说:“出了地铁后,我们有点饿,就先找了个地方吃饭,吃完饭以后才去买的东西。本来还想逛一会儿,可我不知怎么搞的,觉得特别累,就想马上回家睡觉,所以就回家了。我知道我姐跟你约好有事儿,本想自己回家,但我姐说怕我不舒服,一定要送我,拗不过她,只好让她送了。至于具体时间是几点,让我好好想一想……哦,对了,进门的时候,姐姐大概急着想见你,说不知道几点了。我也觉得很困,想睡觉,便看了看客厅里的钟,是八点半钟。姐姐让我洗漱一下,我困得实在不想动,没有洗就上床了。姐姐等我躺好,看看我桌上的闹钟说,呀,都八点四十了,普克还在等,得走了。我那时已经迷迷糊糊的了,姐姐出去时把灯一关,我就睡着了。一觉睡到第二天中午才起来,大概是这两天身体不好,又没怎么好好休息的原因。” 项兰说到这儿,哼了一声,意思像是在提醒普克,自己刚动过手术,都是为了帮普克找阿强,才到处跑的。 普克注意力没放在项兰的暗示上,而是在想,项青离开家时已经八点四十,从她家走出来,在门口叫出租车,再坐车到普克住的宾馆,最少也要二十分钟,而项青到普克房间时,正是九点过几分。从时间上看,欧阳严死亡的那段时间里,项青和项兰都可以排除嫌疑,除非两人商量好了,共同说谎,那就另当别论了。 项兰看普克在走神,“喂喂”地叫了普克两声,说:“你的问题都问完了吗?要不要我以什么什么名义发誓,我的回答完全属实啊?” 普克回过神来,笑着说:“那倒不必了,我可想不出你有什么理由欺骗我。” 项兰说:“这还差不多,我对你,可是从头到尾都特殊对待的。谁让我姐喜欢你,我也想让你当我姐夫呢? 哎,你想不想知道我姐昨天晚上干什么去了?“ 普克有些迟疑,不知项兰是想说项青的私生活,还是其它什么或许对普克有用的事情,想了想说:“如果是她个人的隐私,就不必告诉我了。” 项兰说:“唉呀,你这人,有时特别聪明,有时又好像挺笨的。当然是她的个人隐私了,但她的隐私现在是和你有关系的呀。” 普克说:“和我有什么关系?”但他心里已隐约意识到是什么事了。 项兰仔细看着普克的表情,颇为满意地说:“看样子,你有点明白了,嗯,反应还不算太慢,有药可救。对了,就是和你有关。昨天咱们不是碰到章辉了吗?你看到了吧,章辉人挺不错的,长得又帅,性格又好,也有点钱,而且对我姐那么好……是不是像我以前跟你说的?你猜我姐昨晚怎么了?她呀,跟章辉提出分手了。” 普克心里有一丝感觉,但没有流露到脸上,也没有继续问项兰什么问题。 项兰也不以为意,像是自说自话:“人的感情真是挺奇怪的,我姐老是不明白我怎么那么喜欢肖岩。其实她自己不也挺怪的吗?跟章辉谈了那么多年恋爱,章辉对她那么好,她一直都不肯跟章辉结婚。不过也从没有踉别的男人交过朋友。可认识你才几天,她一下子像是变了,不像以前那么冷冰冰的了。连我都能从她的眼神里看出来,她对你有种不一样的感觉。现在可好,一下子又要跟章辉分手。唉,想想章辉,觉得他也怪可怜的。” 普克说:“你姐跟章辉提出分手,你是怎么知道的呢?” 项兰着普克对这个话题有兴趣,来了点精神:“章辉告诉我的呀奇$%^书*(网!&*$收集整理。昨晚吃过晚饭,我姐说去章辉那儿了。十点钟左右回来的,我看她挺正常的,什么也没跟我说。后来,大约是十一点钟左右吧,我妈接了个电话,说是找我的,我去一接,原来是章辉。他说想跟我谈谈,他就在我们家院子外头,问我能不能出去一下。” 普克想到刚才在周恰房间的床头柜上看到一部电话机,便插了一句嘴:“项兰,你们家那部直拨电话是放在你母亲卧室的吗?怎么今天早上我打电话,昨晚章辉打电话,都是你母亲接的呢?” 项兰说:“我们家电话有两部分机,一部放在楼下客厅,另一部放在我妈卧室。电话是串在一起的,所以,平常我和姐姐都不太喜欢用那部电话。” 普克点点头,说:“明白了。” 项兰说:“章辉跟我姐谈了那么多年恋爱,他跟我姐有时候好像还没和我之间亲密。当然,我和他之间是像自家兄妹似的,你可别想歪了。”说着,注意地审视着普克的表情。 普克有点好笑,说:“放心吧,这点判断能力我还是有的,不会想歪的。” 项兰点点头,继续说:“那就好,我心里是只有肖岩的。”说到这儿,项兰像是一下子想到了肖岩,脸上马上露出甜蜜的微笑,说:“哎,那天我们一起去蓝月亮的时候,你看肖岩对我怎么样?是不是特别温柔?他就是这样,有时候让人觉得特别幸福,不过有时候,不知为什么一下子又变得有点冷冰冰……”她脸上的甜蜜又换成微微的苦恼,那种表情的变换,真的让普克看到了一个被恋爱所折磨的女孩子的心。 普克不好催项兰回到刚才的话题上,只得静静等着她自己绕回来。过了一会儿,项兰果然又醒悟了,说:“我说到哪儿了?嗅,想起来了。章辉打电话说想跟我谈谈,我一下子听出他的语气不对,马上答应了。出了院子门一看,章辉靠在车上抽烟。我让他进门,他不肯。不知道他是不是抽了太多烟,嗓子都哑了,眼睛里好多血丝,有点怕人。我问他怎么了,开始他一直闷着头什么也不说,后来突然问了我一个问题。这个问题,可就跟你有关了。” 普克说:“哦? 项兰说:“章辉问我,下午和我姐在一起的那个男人,叫普克的,到底是什么人?” 普克看着项兰说:“你不会真的跟章辉说吧。” 项兰不满地看着普克说:“你也把我想得太弱智了,他一问我,我就跟他说了?当然没有。虽然看到他那副模样,想到我们多年来一向交情不错,有点同情他,但我还是更愿意为我姐的长远幸福考虑,所以,我就说,普克就是我姐的校友呀,具体是什么情况,我也不太清楚。我姐上大学那阵儿,我还小,木知道情况是正常的。章辉听了,没吭声。又闷着抽了一会儿烟,说,刚才你姐跟我提出分手了。” 说到这儿,项兰好像也有点难过,停了一会儿,才接着说:“章辉说,他很爱我姐,等了这么多年都没有放弃,现在他不知道究竟是为什么。他说的时候,眼泪都流下来了。章辉平常表现得都很坚强,就是我姐对他冷淡,他难过归难过,但不会让人看到有多伤心。可昨天晚上,跟我说他爱我姐时,眼泪就那么流着,也许以为天黑,我看木见,他也不去擦。那种样子,真让人有点为他难过。我心里其实大概知道一点情况,但又不能说,想安慰他又木知怎么安慰好,只好问他,我姐跟他怎么说的,有没有挽回的余地。他声音低低地说,我姐只说对不起他,让他白等了这么多年。她并不想结婚,也不想再这么耽误章辉下去,还是早点儿分手的好。” 普克一直默默地听着,没有插话。 项兰又说:“章辉又问我,我姐是不是因为你的原因才要和他分手,要不然,那么多年都不提分手,章辉最近又没有催我姐结婚,为什么你一出现就提,怎么会那么巧。而且,章辉说昨天下午他来我家,看到项青和你在一起时,眼睛里的神情都和平时不一样。唉,说起来,章辉对我姐,真是挺用。心的,我姐的一点点变化,他都很注意,全放在心上了。不过,感情这种事儿,有时候谁也说不清是怎么回事。也许是缘分在作怪吧。” 项兰说着,漂亮的大眼睛眯起来,没有看普克,像是陷入自己的感情世界去了,好一会儿都没有说话。 普克沉默了一会儿,问:“这件事,你有没有跟项青谈过?” 项兰摇摇头,说:“俄跟章辉在外面谈到快一点钟,虽然后来也没说什么,但看他那么难受,就是安慰不了他,能陪他一会儿也是好的。最后还是他说算了,天太晚了,让我回家睡觉,他也要回去了。我回家后,本想跟姐姐聊一会儿,后来想她可能睡了,就想今天再聊也不迟,便回房间睡了。今天的事你就知道了,我还没来得及问她呢。不过,我知道问也是白问,我姐不想对人说的事,谁也别想套出来。我看你们俩之间的关系,也是挺奇怪的,明明看着对方都挺有好感,又好像有什么隔着似的,总也不能靠得太近,真不懂是怎么回事。我姐从来没这样过,问过两次她对你的感觉,她总是打岔,有时还会真的有点不高兴。但我敢打赌她心里对你肯定有好感,为什么又不肯承认呢?真搞不懂她。也许觉得我小,不懂事,好吧,不想我管,我就不管好了。自己的事还多得顾不过来呢。” 说到这里,项兰脸上显出了委屈的表情。 普克不好说什么,只说:“项兰,谢谢你回答我那么多问题。怎么样,这几天身体恢复点儿了么?我看你今天气色好像还不错。” 项兰说:“没事儿,已经好多了,差不多没感觉了。” 说着,脸上多多少少还是露出点不好意思的神情。 普克说:“那我就走了,你还没吃早饭吧,赶快吃点东西,都快中午了。”说完,普克就走出了项兰的房间。 普克准备回去了,他走到项青房间门口,门紧闭着。普克木知项青是不是以此显示她听不见普克与项兰的谈话。普克越来越觉得,在别人,有许多举动也许都是本能或无意的,而在项青,却都像是有所考虑。因而,普克对于项青的每一种举动,也不由自主地总是会多想一层。这种情形,对于普克自己来说,也是木多见的。 由于这样猜测了项青的意思,普克不知为什么,对于自己和项兰单独谈话而有意回避项青,感到一丝丝的不安。他猜想敏感的项青会不会因此而感到心中不快。 可是普克又无法违背自己的原则,在最后查清事实之前,普克不能轻易地确定某个人是罪犯,也同样不能轻易为某个人洗清嫌疑。 带着一丝不安和为难的情绪,普克轻轻敲了敲项青的门。 项青在里面说:“来了。”很快走过来打开了门,笑着说:“你们谈好了?”她的脸上很明朗,看不出有普克猜测的那种不快情绪,普克心里觉得有几分释然。 普克说:“项青,我和马局长还有点事情要办,这就回去了。” 项青说:“好吧,你稍等一下,我送你。” 普克本想说不必了,项青已经去拿衣架上挂着的外套,边穿边说:“走吧,我想起来了,正好我也有件事要办,咱们一起出门。” 项青说自己有事要外出,普克便没再拒绝她送。两人说着话往楼下走,项兰也从自己房间里走出来,说肚子饿了,去厨房找东西吃。普克随意扫了一眼客厅,看到电视柜上是空的,想起昨天项兰急着找电视看的场景。 普克笑着问:“项兰,昨天的球赛有没有看成?” 项兰说:“看成了,和肖岩一起看的。晦,那群男人看球赛呀,真是不得了,又吼又叫,恨不得自己跑上去踢。 看了一场下来,我的耳朵都快震聋了。“ 普克问:“你家电视机修好了么?” 项兰说:“还没呢,昨天修理工不是来了一趟没修好吗?后来又来,把电视机搬回厂里去了,说好像里面有个什么零件没了,要回去配。怎么会少零件呢?最多是零件坏了呀?那些人,可能是技术不过关,又东拉西扯地找理由,好显得他们不那么笨。” 说着话,普克项青已经到了客厅门口,项兰向他们摆摆手,说:“祝你们愉快啊,我就不去当电灯泡了。”说完,笑着走进了厨房。 普克项青拿项兰没办法,又木能专门再去解释他们只是一同出大门,只好互相笑笑,一前一后走出了项家的院子。出了住宅区大门后,项青说自己与普克不是同一个方向,便和普克分开了。 17 一回到宾馆房间,普克就给马维民打了个电话,告诉马维民自己已经将周治的毛发取到一些,问是由自己送给马维民,还是由马维民来取。 马维民想了想,说:“你又不便送来,我又不便派别人去取,只好我自己跑一趟吧。唉,这两天,你住的宾馆简直成了我的办公室了。不过,正好我也要将他们调查欧阳严亲属的情况告诉你,两件事一起办了吧。” 普克等着说:“这几天确实太辛苦您了,本来好多事情都可以由年轻同志做的。” 马维民哈哈一笑,说:“那也算是我自找的吧,开开玩笑。其实,当了这个副局长后,一直忙些行政工作,老本行丢了好久了,心里还真是有点想念以前那种生活。 这次,也算是旧梦重温吧。好,我现在就到你那里去,待会儿见。“ 二十分钟后,马维民到了普克的房间。这两天,马维民除了局里的正常工作之外,一直在马不停蹄地忙周治的案子。以他的资历和职位,能够做到这个程度,令普克暗生敬意。 普克向来尊重那些有敬业精神、讲究职业道德的人,而对自己,他也一直是这样要求的。一个人有权利挑选他自己喜欢的职业,而一旦他决定了将这项职业作为自己的事业,就应当承担起选择的责任来。大学毕业以后,普克陆陆续续做过很多种工作,无论是哪一样,只要他在做着,就会尽自己的力量去做得最好。如果感觉这项工作不适合自己,便会抛开各种顾虑,去做新的选择。这种态度是普克对于人生、事业的一个原则。 普克将装有周怡房间所取毛发的证物袋交给了马维民,说:“这里面除了周怡的毛发之外,可能还会有项伯远的。” 马维民点点头,接过证物袋收好,说:“等跟你讲完情况,我就把这些毛发带回局里,交给他们化验。” 然后,马维民将对欧阳严亲属的调查情况向普克做了一个介绍。 欧阳严今年四十五岁,不是A市人,十几年前工作调动来到A市,原来在市里一家工厂当销售员,约十年前停薪留职,开始在一些民营企业做销售。三十岁时在A市结的婚,结婚后第七年离了婚,有一个女儿,当时判给了女方。女儿现在十二岁。欧阳严离婚后,他的前妻便带着女儿返回前妻在外省的老家了。除了按时寄生活费以外,彼此基本没有联系。 欧阳严的父母都已亡故,他有一个姐姐欧阳云在外省,平时来往不多。还有一个弟弟叫欧阳谨,住在A市,已经成家生子。调查人员去欧阳谨家问过情况,据欧阳谨说,他与哥哥欧阳严性格不投。欧阳严是个为了达到个人目标能够不择手段的人,对自己家里人都很冷漠。 因此,兄弟两人虽然同在一市,却基本没有来往,他也不了解欧阳严的个人情况。调查人员对欧阳谨及家人都做了作案时间排查,均可排除嫌疑。同时,也没有得到任何有用的资料。负责调查此案的干警正在试图与欧阳严的公司取得联系,但这两天是休息日,打电话去公司,始终没有人接。直接去了利基公司,公司大门紧锁,楼下门卫说利基公司休息日都没有人来,要到星期一才会有人上班。 马维民说:“昨天晚上我们在欧阳严家时,你提到欧阳严卧室里放内衣的抽屉,让我问问局里的同志,检查时是否摆放十分整齐。我问过当时查的同志,他说他检查衣柜时,抽屉没有完全关好,打开来看,里面的衣物显得有些零乱。他还以为里面会有什么特别的东西,所以特意将那些内衣一件件翻开检查,但最后没有发现什么东西,便又收好了。” 普克说:“哦,如果是这样,一个可能是欧阳严自己没放好,另一个可能是有人从里面取走了一些能够暴露身份的东西。我想,当时可能情况紧急,不会顾得上那么耐心,弄乱后又一件件完全恢复原位。”说到这里,普克脑子里有个模糊的念头一闪而过,他一时之间没有捕捉得住。 马维民又说:“我还问过他们,在检查欧阳严住所时,有没有发现公文包或者手机什么的。他们都说没有,还问过当天去过现场的110及120工作人员,也都说没有。” 普克说:“星期一去利基公司查查看,会不会忘在办公室了。不过,我总感觉这种可能性不大。” 马维民也同意普克的意见,说回去会提醒局里负责此案的干警,星期一去利基公司调查时,要注意这个细节。接着马维民说要将周治的毛发拿回局里化验,等到结果一出来,他就会通知普克。 马维民走后,普克又想了想关于欧阳严手机的事,觉得欧阳严将手机遗忘在别处的可能性不大。如果欧阳严不是将手机忘在别处,而是放在家里,后来又被什么人拿走的话,可能会出于什么目的呢? 欧阳严的手机如果真是被人拿走,很可能是此人与欧阳严用手机通过电话,而且此人使用的电话是能够查出来源的固定号码,而非街头那些无法查出使用人的公用电话。木管是在欧阳严死前一段时间,还是在欧阳严死亡当日,只要此人与欧阳严用手机通过电话,欧阳严的手机上就会留下记录,而此人很可能因为担心自己的号码被人查出,所以拿走了欧阳严的电话,而且显然是在欧阳严死亡之后。 普克忽然想到,其实欧阳严的手机被拿走,如果真是为了消灭与欧阳严的通话记录,应该说意义并不太大。因为手机的通讯方式与普通有线电话是不同的,有线电话除非进行特别处理,才能留下市话的通话记录。 而手机则不然,只要到所属的电信公司去查一下,就能得到近期所有的通话记录。 普克想,欧阳严是利基公司的总经理,项青在利基公司工作,应该知道欧阳严的手机号码吧。只要能问到这个号码,普克就可以通知马维民,请马维民派人去相应的电信公司调出近期欧阳严手机的通话记录了。 想到这儿,普克马上给项青拨了一个电话。 电话很快接通了,项青可能已经从显示屏上看出了是普克的号码,直接笑着问:“普克,是你吗?事情办完了?” 普克说:“是我,事情办了一部分,还在等着办下一部分呢。对了,项青,又有一个问题想请你帮忙。” 项青问:“什么问题?” 普克说:“你知道欧阳严的手机号码吗?” 项青略停了一下,马上说:“知道,欧阳严是总经理,他的手机号我们几个部门经理都知道,怕万一有什么急事要联系。你现在就要吗?” 普克说:“你身上带着他的号码么?” 项青说:“就存在我的手机里,你知道现在手机都有一个容量挺大的电话本,可以存很多号码。我记得我是存过的,不过,好像都没有打过这个电话。这样,你先把电话挂了,我找到后,马上打过去。你是在宾馆房间吧?” 普克说:“对,那我等你的电话。”说完,挂断电话,把纸笔都准备好。 过了两分钟,项青的电话来了,给普克报了一个手机号码,普克用笔记下,又重复一遍,以确认没有记错。 项青等普克重复过号码,说:“没错。还有什么事需要我帮忙的?” 普克带着点歉意说:“真有点不好意思,一直都是让你在帮我,连句感谢的话我都忘了说。” 项青声音柔和,笑着说:“这些事情不都是我自己找出来的吗?”普克不知是自己过于敏感,还是确有其事,觉得项青的声音里,似乎隐含着一丝丝苦涩的味道,但普克看不到项青的表情,也不能肯定自己的感觉是否正确。 普克说:“你现在在外面有事是吗?” 项青说:“有点小事,很快就好了。” 普克踌躇了一下,说:“项青,等这个案子结了,我想请你吃顿饭,我们好好聊聊,你看好吗?” 项青似乎也犹豫了一下,说:“好呀,不过,在A市你是客人,要请也是我来请。” 两人又聊了几句,知道彼此都还有事要做,便挂断了电话。 普克马上又拨通了马维民的手机,将刚才他对有关欧阳严手机的考虑和马维民谈了一下,并把从项青那里问到的欧阳严的手机号码告诉了马维民。 马维民的语气中透着赞赏:“小普,你工作中的细致劲儿,连我都不得不服气。我在你这个年纪时,刑侦工作经历比你现在长得多,但工作能力和你相比,真是让人感到惭愧。” 普克平静地说:“马局长,您过奖了。” 普克对于马维民的称赞,并没有过多地说什么。因为他对于自己的工作状态,本身就抱着一种自然的态度,要求自己尽力而为。即使做出了一些成绩,也是很自然的事,没有什么特别让他感到骄傲的地方。正因为持这种态度,对于别人的称赞,普克也不会过多地客套,因为在他心里,对这方面的问题本来就不存在虚荣心。无所谓有,也无所谓无而已。 马维民虽然与普克接触时间并不长,但对普克的性格也慢慢有所了解,清楚普克是个不喜欢客套的人,所以接着便说:“我马上安排局里的同志去查,今天虽然是星期天,但电信部门应该会正常工作的。” 普克说:“那好,我现在好像又没什么可以具体操作的事情了。来A市这么几天,我还没怎么出去看过,趁这个空当,我想四处走走。反正您有手机,我过半个小时就跟您联系一次,应该不会错过什么重要情况吧。” 马维民笑着说:“你不说我都忘了,你还是第一次来A市吧,要不要我派局里的车给你用用?这个倒是不怕暴露身份的。” 普克马上谢绝了马维民的好意,说自己想随便走走,不必麻烦了。其实,曾克主要是想去街上的书店看看。这是普克一向的爱好,不管到哪里出差或旅游,只要当地有书店,他总要花费不少时间在看书、淘书上。有时,往往能在外地的书店买到他在X市买不到的书籍。 每次从外地回X市时,旅行袋里总会有几本新买的书。 普克在X市的单身宿舍也因而越来越拥挤,那些新买的书,在一点一点地抢占普克宿舍里有限的空间。 普克从宾馆出去,没有坐车,而是沿着街道慢慢走着看。没走多远看到前面有一家书店,便走了进去,看看里面有没有自己需要的新书。一到书店,时间就过得格外快。等普克想起来看一看表时,已是一个多小时之后了。 普克暗暗责备自己,他刚才答应马维民过半个小时就和马维民联络一次的。现在已经过时间了,他顾不上买什么书,便匆匆走出书店,在附近找到一个公用电话,拨了马维民的号码。一听到马维民的声音,普克便抱歉地说:“对不起,马局长,电话打迟了。有什么新情况么?” 马维民说:“他们还在做检验,和你想象的差不多,这些毛发分属于两个人,估计除了周怕的,还有项伯远的。已经一点钟了,你吃过午饭了吗?” 普克说:“还没有,早上吃得晚,没怎么觉得饿。等一会儿在街上找个地方吃吧,我发现A市吃、住、行很方便。” 马维民说:“小普,实事求是地说,你的工作态度确实值得学习,但生活方面,自己也得学会照顾好自己。你来这几天,我发现你对一日三餐好像没什么明确的概念,老是等到觉得饿了才想起来吃饭。这样身体会吃不消啊。你现在还算年轻,可能不把身体当回事,等到时候当回事儿了,说不定就晚了。” 普克听了马维民一番话,诚恳地说:“谢谢您的提醒。我知道了,马上去吃午饭。等一会儿再跟您联系。” 马维民笑着说:“你安心吃饭吧,吃过饭再给我打电话,不必着急。反正现在大家都得稍微休息一会儿。” 挂了电话后,普克看到不远处便有一家麦当劳,虽然从口味上对它并没有什么兴趣,但因为这种洋快餐方便、卫生,能够补充足够的热量,而且环境相对舒适,所以偶尔会去吃一次。在麦当劳,普克买了一个套餐,找了靠窗的一个位置坐下,边吃边看外面的风景。普克忽然觉得对现在这种情景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回忆了一下,想起来了。那是与米朵认识不久的时候,有一天也是因为工作太迟,下午找不到地方吃饭,米朵便陪他到麦当劳吃快餐。 那一天普克与米朵也是坐在临窗的位置,而且外面的街景与现在普克看到的有几分相近,因而才会给普克带来一种熟悉的感觉。普克忽然想到一个问题,为什么事实上并木相同的两种场景,常常会给人带来一种相似的感觉?而有的时候,事实上完全相同的一种环境,又会给人带来不同的感觉?人在对某一项事物或者事实进行判断时,到底根据的是什么?仅仅是这种事物或者事实表面所表现出的特性,还是不可避免地掺杂了个人感性的分析? 普克怔怔地想着,依稀觉得这种思路还可以延伸。 深化,可以上升到另一个高度。可普克一时间似乎又觉得还缺乏一些必要的因素,来帮助他对这种想法进行深化。思索了一会儿,还是决定暂时放弃,准备等到了更安静更适合的环境中再去思考。 这时普克的思绪又落到了米朵身上。普克想起来,来A市好几天了,除了第一天给米朵打过电话,接下来每天都是忙到很晚,人很疲惫,完全忘记了这回事。今晚无论如何,要记得给米朵打一个电话。普克不是为了完成任务,米朵也从不会这样要求普克,而是因为在普克心目中,米朵真的占据了十分重要的位置。 想到米朵,不知怎么,普克马上又想起了项青。从形象及性格来看,项青与米朵之间,存在着木小的差异。实事求是地说,项青比米朵美丽,项青比米朵温柔,项育比米朵更善解人意。普克不否认自己对项青有好感,他甚至想,从事情的发展来看,这种好感的出现几乎是必然的。而且似乎应该可以继续发展下去。但不知为什么,普克心里有一种很微妙的感觉,使他觉得,他与项青之间,他与米朵之间,两种情感是不一致的。 这种微妙的感觉是什么,普克说不清。普克努力想,米朵给自己最深刻的感觉是什么呢?米朵当然聪明,也很敏锐,虽然没有项青那么细致体贴,但也是十分善解人意的。可这些,似乎都还不是米朵最最吸引普克的地方。那么,到底是什么呢? 普克几乎有点急迫了。他隐约觉得,现在他努力在寻找的,米朵给他最深刻的感觉,正是米朵与项青之间最本质的差别。而这种差别,又正是导致项青在普克心目中虽然好感日增,却始终存在一种禁忌的原因。 想了好一会儿,普克也没有得到结果。看看时间,已经两点半了。普克走出了麦当劳,找了一个公用电话,拨通了马维民的号码。 普克刚一讲话,马维民马上说:“结果已经出来了,你拿来的两种毛发经过DNA测试,其中一种与欧阳严浴室里所取的完全一致。虽然这两种毛发还不能区分哪一种是周怡的,哪一种是项伯远的,但只要有了现在这个结果,基本可以做出判断了,欧阳严浴室里的另一种毛发,正是周怡的。” 马维民的声音显得严肃,同时也有些沉重,他接着说:“小普,现在局里的同志还不知道我拿来测试的毛发是周怡的。下一步该怎么开展,我暂时还没完全考虑好。这样吧,我现在去你住的地方,我们好好商量一下。” 普克说:“好,那我也马上回宾馆。” 半个小时后,普克与马维民都到了普克在宾馆的房间。 马维民的脸色很凝重,普克能够理解马维民此刻的心情。虽然普克来到A市的最初目的,正是马维民安排他暗中对项伯远之死进行调查,而调查的矛头基本指向周怡,但到了现在,比较有力的证据拿到手中时、马维民还是感到了下一步行动的难度和分量。 普克问:“电信局的调查结果出来了吗?” 马维民皱着眉头,说:“我来的路上接到他们的电话,说已经从电信局调出了两个月以来欧阳严手机的通话记录,他们正准备按照上面所列的号码进行归类定位,由于号码数量相当大,要—一查清来源,可能还需要一段时间。” 普克点点头,问:“那么马局长,您认为下一步该怎么行动呢?” 马维民低头想了一会儿,抬起头看着普克,语气凝重地说:“小普,我的考虑是,先私下里和周治谈一次。” 普克听了,考虑了一会儿,说:“您认为她会不会……” 马维民说:“会不会承认是吧?很难说,以她的性格,我想不会那么轻易就接受失败的。但如果我摆出事实依据,按照她的层次,即便要抵赖,也要找到合情合理的解释。那么我们还有一个余地,不管她说的是真是假,能够有时间去验证。而一旦公开了,万一事情有突然的变化,到时就很难收场了。你的意见呢?” 普克想了想,说:“好像暂时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如果找她谈,是您一个人,还是我也出面?“ 马维民犹豫了一会儿,说:“俄一个人出面……是不是不太好?算了,反正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你的身份暴露不暴露也木那么重要了,还是我们两个一起和她谈,说不定她回头想想,你隐匿身份进出她家,说明我们早已注意她,反而会给她形成一种压力,逼她一下。你看呢?” 普克说:“也是。那我们选什么时间什么地点?” 马维民说:“既然是私下谈话,就找个比较私人的地点。这样吧,我先跟她打电话约一约,就说有重要的事情和她谈,是到她家还是到我家,或者到你这里来也可以,主要看她的意见了。” 普克听了,点点头。然而他又有些矛盾,想了想,还是说:“马局长,如果我们跟她谈了之后,她出现什么意外的话……” 马维民脸上露出豁出去的表情,说:“最多她逃掉,那样我们反而好办了。” 普克想了想,没有再表示异议,问:“您知道周怕的电话吗?” 马维民说:“她办公室的号码可以查到,其它的就不知道了。也不知她现在是不是在家里?” 普克说:“我可以打电话给项青,问问情况。不过,上午我去她家时,周怡正好出门,后来我走时,项青也出门了。不知现在有没有回家。不管怎么样,还是先给项青打个电话问问再说。” 普克拨了项青的手机,很快接通了。 “喂,普克是吗?”项青直接问。 “项青,是我。你现在在哪里?”普克问。 “我正准备回家,在出租车里。” 普克想了想,说:“项青,你到家以后,看看你母亲在不在家。不管在不在,你都给我打个电话好吗?我和马局长都在这里。” 项青说:“好的。我就快到了,等一会儿再打给你们。”说完挂了电话。 过了十几分钟,项青打电话来,说:“她还没回来,也许在办公室,我告诉你们她办公室的号码。如果不在办公室,我还有她手机的号码,你们也可以试试。你记一下吧。” 说着,将两个号码都告诉了普克,普克—一记下,便挂了电话。 普克问马维民:“您来打这个电话?” 马维民点点头,叹了一口气,说:“我来打。”拿起电话,按照普克记下的号码,先拨了周怡办公室的电话。铃响了好一阵子,没有人接,直到自动断掉。马维民又试着再拨了一次,仍是没人接。 “可能没在办公室,我拨她的手机吧,说不定也关掉了。”马维民说。 结果手机果然打不通,估计是关机了。 “怎么办?”马维民自言自语地说。 普克说:“不知会去哪儿了。”他忽然想到一个问题,如果今天马维民要与周怡谈话,自己也要参加,那么周怡便会知道自己的身份不像项青所介绍的那样,不知会对项青产生什么样的感觉?而且,项青还不知道这个情况。普克觉得,这件事如果不告诉项青,她毕竟是周怡的女儿,到时母女相对,会不会给项青造成一种难堪的局面? 想到这儿,普克把自己的担心向马维民讲了,然后说:“我想现在先跟项青简单说一下,也不说详细情况,只说可能周怡很快就会知道我的真实身份,让项青有个心理准备,您看行吗?” 马维民说:“没关系,你给项青打个电话说一下吧。 顺便再问问她周怡有没有回家,如果周怡不在办公室也不在家的话,可能会去哪儿。“ 普克说:“好。”便又拨了项青的电话。 电话通了以后,普克说:“项青,还是我。有件事我忘了告诉你。现在马局长和我准备一起与你母亲谈一次话,基本是私下性质的,但你母亲可能会了解到我的真实身份,我想让你知道一下这个情况。” 项青沉吟了一下,说:“我知道了。你们……”也许项青想问问普克,他们想与周怡谈些什么,但又没有问下去。 普克又说:“例才我们给你母亲打电话,办公室没有人接,手机打不通。她还没回家吧?”项青说:“还没有。” 普克问:“那你知不知道,如果她不在这两个地方,最可能在哪儿找到她?” 项青似乎犹豫了一下,说:“我也不太清楚。这样吧,我给我外公打个电话,看看我妈会不会到他那儿去了。 然后我再打给你们。“ 没过多久,项青的电话又来了:“普克,我妈真是去我外公那儿了,不过,这会儿她已经离开了。外公说她应该是在回家的路上。等一会儿,你们再试着打打办公室的电话或者她的手机。如果她直接回了家,我马上通知你们。‘马维民再试了一次周治的手机,这次一下就接通了。 “哪位?”周怡的声音显得有些疲惫。 马维民看了普克一眼,说:“周副市长吗?” 周怡说:“我是。你是哪一位?” 马维民说:“周副市长,你好,我是马维民。” 周怡的声音略顿了顿,语气平静地说:“哦,你好,有什么事吗?” 马维民没有兜圈子,而是直截了当地说:“周副市长,我们有件很重要的事,想跟你面谈一下。你现在方便吗?” 周怡说:“你们?除了你,还有什么人?” 马维民说:“公安局的。” 周怡冷淡地说:“如果是工作上的事,现在我还有个人的事要办,等明天上班后安排个时间再谈吧。” 马维民的倔劲上来了,说:“周副市长,这是对你我都很重要的事,希望你尽量现在就安排一下时间。” 周怡沉默了一会儿,说:“你现在在哪儿?” 马维民将宾馆的地址和房间号报给周怡,周怡听了,淡淡地说:“好吧,我大约要二十分钟后才能到。” 电话挂了以后,马维民做了一个深呼吸,拳头轻轻地砸了一下桌子,说:“来吧。” 普克与马维民对视一眼,商量了几句与周怡的谈话内容后,默默地开始等待。他们都不完全清楚,即将到来的会是一个怎样的局面。 18 三月二十六日,星期日。下午四点半左右,周怡来到了普克住的宾馆房间。 普克早已打开了房间门,周怡走到房间门口时,普克马维民都站了起来。普克一眼瞥见马维民见到周怡的一瞬间,眼睛里的那丝惊愕,短短几天里,周怡容貌上的变化的确太明显了。 周怡看到普克,眼睛里立刻闪过一丝疑惑,随即便像是明白了什么,眼神反而变得镇定了一些,对马维民微微点点头,没有说什么。在走进房间之前,她的眼睛不引人注意地四下扫视了一下。 周怡站在房间里,没有坐下,语气平淡地问:“马局长,有什么事,尽快谈吧,我还有其它事情要办。” 马维民先是走去关了门,再走回来,客气地对周怡说:“周副市长,可能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谈完的,你还是请坐吧。” 周怡瞄了马维民一眼,略一犹豫,还是走到沙发前坐下。马维民和普克都在对着沙发的床边坐下。普克发现,周怡除了进门时看了自己一眼,便一直没有再看过自己。 马维民不动声色地说:“周副市长,我们就开门见山地谈吧。三月二十四日,也就是星期五,晚上八点至第二天凌晨一点之间,你在什么地方?什么人能够提供证明?” 周怡眼睛看着马维民,语气冷冷地问:“马副局长,你这是什么意思?是在私设公堂,对我进行审问么?” 马维民迎视着周怡的目光,平静地说:“我已经说过了,我们可以开门见山地谈。我清楚周副市长是分管什么工作的,既然我有胆量这么做,当然说明我已经有足够的证据了。不过,我考虑到项伯远是我的老朋友,周副市长又在领导的位置上,为了避免造成更坏的影响,才选择这种方式。如果周副市长不能领会我这番心意,一定不肯以这种方式与我谈话,我也不会勉强,我们愿意换成另外一种更合法更正式、而且对双方来说都没有回旋余地的方式。你可以考虑一下再做选择。” 说完,马维民不再看周怡,而是沉默地等待周怡开口。 一两分钟的时间里,周怡的脸上变换了几次表情,虽然经过周怡极力克制已经不那么明显,但仍然被一旁的普克看在眼里。显然,周怡的大脑里正在进行着激烈的思想斗争,考虑着各种各样的可能性。 最后,周怡还是软化了口气,说:“好吧,我可以和你谈,不过,你有胆量这么做,也要做好思想准备,承担以后可能出现的后果。” 马维民淡淡一笑,说:“这个我自然会有自己的考虑。” 周怡停了一下,说:“星期五晚上六点钟下班以后,我直接回了家。当时家里没人,饭是钟点工做好的,我独自吃过后就回了自己房间。十点半左右,我出去看了一场晚场电影。电影是十一点整开始的,十二点四十左右结束。从电影院出来后,我就回家了。到家时,将近一点钟。” 周怡说这番话时,一直显得平静、自如,只有说到最后,才有意无意地扫了普克一眼,脸上似乎带着一丝讥讽的意味。 马维民说:“你在哪家电影院看的电影?电影叫什么名字?大概是什么内容?” 周怕说:“是一部新进口的大片,据说刚得了奥斯卡多项大奖,叫《美国丽人》。讲的是一个中年男性面临事业和婚姻的平淡,试图寻找一条出路,后来对自己女儿的同学产生了混乱的感情。最后,内心的种种变化与挣扎都告失败,死在他自己妻子的手下。” 马维民说:“在电影院看电影时,有没有遇到什么熟人?” 周怡简单地说:“没有。” 马维民说:“当时电影院里看电影的人数,大概有多少?” 周怡说:“我是去看电影的,不是去看观众的。” 马维民说:“就是说,你不清楚当时大概有多少人喽?” 周怡说:“你可以这么说。” 马维民说:“电影票根你保存了么?” 周怡说:“一坐到座位上就丢了。” 马维民说:“你坐在几排几号?” 周怡说:“记不清了,我进去时,电影刚开演,我随便找了个位子坐下,没有对号。” 马维民沉默了一会儿,看了看普克。普克点点头。 马维民又接着问:“周副市长,你认识欧阳严吗?” 尽管周怡极力克制,她的眼睛里仍然流露出一丝不安和焦虑。 周怡说:“只是普通的认识,他是项青公司里的总经理,偶然的机会里见过一两次面,没有什么交往。”这是开始谈话以来,周怡回答最长的一句话,普克已经感觉到了周怡内心的焦灼。 马维民的声音始终很平静:“你去过欧阳严的家吗?” 周怡情不自禁地在座位上轻轻动了动,很快回答说:“去过。” 马维民一扬眉毛,说:“去过?你不是说和欧阳严只是普通的认识,没有什么交往吗?怎么会去过欧阳严的家?” 周怡胸脯开始有些起伏,没有马上回答。过了一会儿,说:“有一次经过他家附近,正巧碰到,他邀请我去坐坐,就去了。” 马维民紧接着问:“去过几次?” 周怡终于有点把持不住初时那种镇定了,目光上下寻找,里面有明显的慌乱。好一会儿才说:“有几次吧,具体记不清了。” 马维民毫不放松地问:“如果只有少数几次,多少应该记得,请你回忆一下,分别都是什么时间去的?” 周怡仍是说:“记不清了。” 马维民说:“周副市长,这样吧,我来帮你回忆一下。三月二十四日晚上,你是否去过欧阳严家?” 周怡极力想恢复镇静,然而她剧烈起伏的胸脯泄露了她内心的秘密。 周怡说:“我说过了,那天晚上,开始的时间我在家,后来去看了电影,没有去过其它什么地方。” 马维民淡淡一笑,说:“好。再问一个问题。三月二十五日凌晨零点二十分左右,你是否给120急救中心打过一个电话?” 周怡眼睛看着对面的墙壁,说:“没有。我为什么要打急救电话?那时我在电影院里看电影。” 马维民旁敲侧击地暗示说:“急救中心对于求救电话都有记录。” 马维民有意不说急救中心的记录究竟是电话录音,还是人工的文字记录。这二者之间有着相当大的差别。 事实上,急救中心的记录只不过是人工的文字记录,这一点,马维民已经让局里的同志去查过了,原本希望能对那个打求救电话的女声有个录音记录,但结果是令人失望的。而现在对周怡这样说,暗自期望周怡对这种情况不了解,会在压力之下主动说出真相。周怡咬了咬牙,坚持说:“我没有打什么电话。” 马维民暂时停下来。周怡脸色苍白,不主动说一句话。房间里有一段时间的安静。过了一会儿,普克看看马维民,用目光表示自己想问个问题,马维民明白了普克的意思,微微点了点头。 普克语气平和地说:“对不起,周副市长,我还有个问题想问问您。” 周怡这时才正式地看了普克一眼,也许很想质问一下普克的身份,但想了想,又忍了下去,只从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 普克不以为怪地说:“周副市长,请问您和欧阳严所在的利基公司之间,是否有什么经济来往?” 马维民和普克都看到,周怡听到这个问题,身子微微地抖了一下,目光重新变得有些慌乱,没有马上回答普克。 过了一会儿,周怡语气肯定地说:“没有。我和欧阳严个人之间,可能有一定程度的私人交往,如果你们对这种个人隐私问题很关心的话,我可以承认这一点。但我要说明的是,我和利基公司之间,没有任何公务来往。” 在这段谈话过程中,普克已经发现,每当周怡感到内心慌乱时,她的回答总是显得比较长,也许是为了掩饰内心的真正情绪。普克暗想,如果周怡与利基公司之间没有经济来往,这个问题为什么会引起她那么大的反应呢? 对于周怡刚才答话中暗含的讥讽,普克并不理会,而是心平气和地问:“我指的不是公务来往,同样是私人性质,但却是经济方面的。” 周怡已经是一副硬着头皮的样子,说:“不管你指的是什么,都不存在。” 普克看了看马维民,摇了摇头,意思是自己没有问题了。 马维民说:“好吧,周副市长,今天我们暂时就谈到这里,谢谢你的配合。你是分管政法工作的,相信能够理解我这么做的苦衷。” 周怡站起身来,冷冷地说:“我是否理解并不重要,只是希望到了适当的时候,你能够承担起应当承担的责任就够了。” 说完,拿起放在桌上的皮包,转身头也不回地走出了房间。 周怡走了之后,马维民和普克都沉默着,各自思考了一会儿。 后来马维民开口问普克:“小普,你对今天谈话中周恰的表现怎么看?” 普克说:“我觉得,她一进来时就像有了一定的心理准备,好像也有一定程度的对策。但在某些问题上,也许拿不准我们到底深入到哪一步,所以采取了见机行事的态度。能回避就回避,回避不了的,挑责任最轻、最好解释的回答。” 马维民说:“对,我也有这种感觉。不过,基本上可以确定,周怡与此案是有关联的。至于她所说的案发期间她的活动,都是些她无法证明其真、但我们也无法证明其假的情况,周怡是个不简单的女人哪。一般人心里有鬼的话,碰到这种情况,往往自己就慌了。而周怡,总的说来,还是比较镇定的。” 普克点点头,说:“是啊,特别是电影院的事情。其实,那天晚上我在她家碰到她回家时,她那种明显异常的反应,已经能够说明一些问题了。我想,电影院看电影那些细节,周怡是做了准备的,即使我们去调查,也很有可能正如她所说的那样。而一些她无法估计编造的细节,她就含糊其辞地搪塞,我们对这种搪塞又很难批驳。” 马维民说:“的确如此。不过,我还是要派人去查一下的。” 说完,马维民皱着眉头想了一会儿,忽然问普克:“你发现了没有,周怡的外貌,好像变化很明显呀?” 普克说:“今天早上见到她,我就发现了。我想她现在的心理压力一定不小。” 马维民说:“这次谈话之后,她的压力可能就更大了。我们是希望她迫于压力,最终能够做出明智的选择,主动向公安机关投案自首。” 普克沉默了一会儿,忽然问:“马局长,刚才我问周怡她与利基公司是否存在经济来往时,您有没有注意到她的反应?” 马维民点点头,说:“虽然她极力克制,但仍然看得出变得十分紧张。” 普克老有所思地说:“对这个问题,她为什么会那么紧张?难道除了与欧阳严的情人关系之外,他们之间还有其它什么关系吗?” 马维民也思索了一会儿,说:“今天也快结束了,明天就是星期一,局里的同志会到欧阳严的公司去查。看看能不能查出什么新的情况来。” 窗外的天色已经暗下来。马维民与普克商量好,第二天一早就和对方联系,然后便离开宾馆回家了。 晚上吃过饭,普克想起要给米朵打个电话,拨了一次,没有人接。今天是星期天,普克想,也许米朵和朋友在一起。而且普克知道,米朵常会在周末独自去看电影,便决定稍晚一些再给米朵打电话。在这段时间里,普克想到外面去看看,也许书店还没有关门。 果然,白天普克去的那家书店还在营业,普克在里面看了一会儿书,直到书店营业员提醒他要打烊了,才挑了两本喜欢的书。因为没有什么急事,普克就没有乘车,沿着人行道,慢慢往回走。回到宾馆房间时,已经十点半钟了。 再给米朵打电话,仍然没人接。普克拿出刚才买的新书,一页页翻着看。过了一会儿,又拨了一次,还是没人接。普克发现自己心里有点焦急,一下子意识到,其实自己内心深处是十分挂念并且想念米朵的。 直到十一点半钟,米朵才接了电话。 “米朵,我是普克,你是不是刚回家?”普克听到米朵的声音,松了一口气,高兴地说。 米朵也显得很高兴:“呀,总算打电话来了。这几天是不是很忙?我本来以为前天你就会打电话来呢。” 普克笑着说:“别提了,天天忙到半夜,怕影响你睡觉,所以没给你打电话。” 米朵笑着说:“连你都会说假话了。我还不知道你吗?一忙起来,连吃饭都会忘,哪还记得给我打电话?你这人呀,简直是个工作狂。” 普克想,米朵真是很聪明,自己的确是因为忙昏了头才没给她打电话,又想让米朵高兴,才随口那么说。没想到还是骗不过米朵。而米朵每每让普克感到轻松的是,她从不会真正因为普克忽略了她的存在,而有所抱怨。如果米朵真的为了什么事情不高兴,她会直接向普克表示自己的情绪,而不是表里不一地进行掩饰和隐瞒。 想到这里时,有一丝火花在普克脑子里一闪。可是普克在与米朵通着话,一时之间没有办法仔细去想,那丝火花里包含着什么内容。 普克认真地说:“米朵,我发现到现在为止,所有人中,还是你最了解我。” 米朵笑了笑,说:“也许因为我比较用心吧。” 普克沉默了一下,说:“这些天你还好吧?是不是很忙?” 米朵说:“不知怎么,这段时间病号特别多,真是忙得够呛。还好前两天晚上你没打电话来,我每天下班回家,累得倒头就睡。星期六值班,那么巧,又是连着几个急诊手术。今天睡了一上午,晚上自己去看了个电影。这个电话之前,你是不是已经打来过?” 普克笑着说:“就请到你是去看电影了。我打了不下一百次电话。” 米朵大笑,说:“越来越夸张了。” 普克不知为什么,与别人在一起时,除非有必要,否则他都不是个多话的人,也不太喜欢与人开玩笑。可是与米朵交谈时,常常会不由自主地说话随便起来。而米朵对普克好像也是如此,两人间的交往都是用着自然诚恳的态度。 普克忽然想起来,刚才在脑子里一闪而过的火花是什么。 从下午在麦当劳里吃饭,想到项青与米朵最大的不同之处时,普克就开始想用一个什么样的词汇来形容米朵。刚才米朵毫不遮掩地揭开普克小小的善意的谎言时,普克隐约感觉到了那个词的存在。而现在,普克明白了,那个词就是:自然。 米朵对普克的所有态度,都是那么自然。不管是喜悦还是悲伤,是赞同还是反对,米朵都用自然的态度,直接让普克了解。米朵内心所想的,就不加修饰地让普克看清。在普克面前,米朵是清澈的。 而项青,项青呢? 项青温柔,美丽,大方,优雅。曾克从见到项青的第一面起,就得到项青无微不至的关注和照料。项青自始至终恰到好处地把握着她的分寸,那么柔和,几乎有点温顺。而项青真的是温顺么?普克想,项青的确没有反对过自己的意见,即使普克的意见与她的有差别,项青也木会直接反对,她会用另一种方式告诉普克,她内心真正想做的,到底是什么。这种方式是如此婉转,没有言语上的冲突,却在无声无息中扭转了普克的方向。就像一股看起来柔弱的水流,其中却蕴含着无穷的力量。 普克忽然想起老子的一句话:天下之至柔莫苦于水,而攻坚强者莫能胜之。 普克又想到,早上在项青房间时,自己对项青说的话。普克说:项青让他相信了女人是水做的。在说那句话时,虽然普克还没有完全明晰自己的感觉,但潜意识中的意念却早已存在了。 普克想得出了神,拿着电话半天没有出声,心里却有种渐渐豁然开朗的感觉。 米朵听不到电话里的声音,“喂”了两声后,知道不是电话断线,便明白普克的老习惯又来了。米朵不止一次遇见过类似的情况,普克在与她通话时,如果脑子里突然想起某件事,常常会不知不觉地走神。米朵已经习惯了,所以既没有催普克,也没有挂断电话,而是安静地等着普克自己“醒”过来。 果然,过了一会儿,普克忽然意识到自己还在与米朵对话,忙说:“哎呀,对不起,我想到一个问题,一下子走神了。” 米朵笑起来,说:“你呀,还是这样。看来现在这个案子也挺棘手的,是吗?” 普克说:“是呀,不过,和你一打电话,我忽然有了一种新的感觉,虽然还没完全确定,但说不定会对案情有很大帮助。如果真是这样,那都是你的功劳。” 米朵说:“好吧,等你回来时再好好谢我。天不早了,又是长途电话,咱们别说了,你早点休息吧。对了,最近晚上睡眠怎么样,还好吗?” 普克说:“虽然睡得不长,但还算好,你放心吧。我挂电话了,你也早点睡。” 这一夜,普克的睡梦里,出现了一种奇怪的场景。有一股无形的力量,一直试图控制他,扭转他,摆布他。普克在梦里竭力挣扎,然而那种力量没有一种确定的形态,而是透明的,变化万千的,无边无际的,铺天盖地,无孔不久,像空气一样淹没了普克。普克在那种力量中,感到越来越重的窒息,觉得自己的身体像~只陷入蛛网中的昆虫,被越裹越紧,胸腔里的空气越来越少,窒息,窒息…… 普克想伸手去推,去挡,去搏斗,然而他的身体一动也不能动,他觉得自己的整个意识都快在这种折磨中爆炸了。他拼命积蓄力量,吸气,吸气,再吸气……终于,普克大叫了一声,猛地睁开眼睛,腾地从床上坐起身,从梦魔里醒来。 在初醒的瞬间,普克忽然想起了两幅画。 那是普克第一次随项青到她家,在大厅墙壁上看到的两幅油画,一幅是西班牙画家达利的《记忆的持续》,另一幅是法国画家卢梭的《被豹子袭击的黑人》。 这两幅画以前普克在美国留学时都曾看过。卢梭的那幅《被豹子袭击的黑人》,整个画面色彩鲜亮,主画面是一片美丽生动、充满生命力的热带丛林。一轮血红的夕阳悬在丛林斜上方。而丛林里那些高大的树木下,一个如同影子般的黑人,正被一只凶猛的豹子袭击。那种美丽和诡秘中隐藏的危机,带给人一种深深的恐惧和绝望。 另一幅画《记忆的持续》,普克从第一次看到时,就产生了深刻的印象。整个画面像是在梦境里,远处是一片蓝色的汪洋,汪洋的右边,耸立着刀削般的绝壁。左边的海面上,奇异地浮突出一块蓝色的水面;而这矩形板块状的水面,似凝固非凝固,似流动又非流动,隐隐地透露出一种类似于死亡的气息。画面的近处,一张像是桌子的台面,从左下角伸出一半,桌面上突兀地长出一根弯曲枯死的枝干。画面的中间,一个变形的肢体,所有的线条都是圆滑柔顺的,像是被水流冲刷了一世。肢体的左边部分,一排长长的睫毛,像是一只微微闭着的眼睛。在桌沿上,枯死的枝干上,变形的肢体上,分别有一只扭曲变形的时钟,钟面上清清楚楚地标志着一个时间。另有一只反扣的表盘在桌面上,上面爬满黑色的蚂蚁。所有不同事物的接轨处,都表现出混乱的逻辑。光与影的错乱,仿佛有一双眼睛在画面看不到的地方进行窥视。而那些扭曲的时钟,那些黑色的蚂蚁,都像是在唤醒人心深处某种潜藏的恐惧和深深的焦虑…… 《被豹子袭击的黑人》及《记忆的持续》这两幅画,虽然出自于两位不同派别的画家,但两幅画所表现出的情绪却有着相似之处,都隐藏着内心的焦虑、不安、悲伤、恐惧,还有一种似乎无法挽救的绝望。普克暗想,这两幅画是谁挂在客厅里的?选这两幅画的人,是因为单纯喜欢它们的画面,还是因为其它更深的原因? 普克想起,当时站在身边的项青看到他注意那两幅画,说了句:“这两幅画,是我从A市美院一位油画家那里买的仿制品,我都很喜欢。尤其是这幅《记忆的持续》。不过,我更喜欢它的英文译名《Thepepersistenceofmemory》。 普克听了曾问:“什么样的记忆才会那么persistent呢?”而他的心里不知为什么,有一丝淡淡的阴影轻轻掠过,原来选这两幅画的人正是项青。 现在,当普克从那样一个梦质中醒来时,他没有来由地想到了那两幅画。画面里隐藏着的无穷无尽的不安、忧伤、恐惧、焦虑,以及那种无法自拔的绝望之情,使普克心跳急促。他不由想:项青的心里究竟隐藏着什么样的秘密呢? 窗外的天空已经蒙蒙发亮。新的一天到来了。 19 三月二十七日,星期一。 早上将近八点钟,普克房间里的电话突然响了。普克接起电话,听到项青的声音。而这个一向柔和平静的声音,今天却显得慌乱和紧张。 “普克,是你吗?我妈好像,好像……”普克第一次听到项青这样的声音,像是紧张得说不出话来。 同时,电话里传来项兰惊慌失措的叫声:“普克,你快来呀,我妈她她她……”项兰也像是口齿打颤,好不容易才说出来,“她好像疯了!你们快来呀。” 普克头脑里像是被泼了一盆水。周怡疯了? 来不及更多思索,普克对电话里说:“别紧张,你们把门锁好,我马上就到。” 这个电话一挂断,普克马上拨了马维民的电话。一听到电话里传出马维民的声音,普克便说:“马局长,周怡可能出事了。项青项兰刚才打电话来,说她们的母亲好像疯了。您有没有车?如果有,我在这里等您,我们尽快赶到周怡家。” 马维民也吃了一惊,立即说:“好,我马上到你那里,你直接在楼下等我吧。” 普克在宾馆楼下等马维民,他利用这段时间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思路。昨天与周怡谈过话后,普克与马维民都确定周怡与欧阳严的案子有关,但具体关系深到什么程度,暂时还不能肯定。而且,普克通过对周怡的问话感觉到,在周怡与欧阳严之间,除了普通的情人关系之外,似乎还隐藏着其它某种联系。 虽然昨天就看得出周怡内心承受着巨大的压力,以致于短短几天之内,容貌上都出现了明显的变化,但在昨天的谈话中,周怡总的来说,仍然显得比较沉着,虽然也明白在某些问题上已经无法隐瞒,但仍在想方设法为那些可能更严重的问题寻找出路。 而现在,项青项兰却打电话来告诉普克,她们的母亲好像疯了。项青项兰说的时候,都用了一个“好像”,那么周怡到底是真的疯了,还是表现出“疯”的样子,使项青项兰既感到恐惧,又不能确定呢? 普克正想着,一辆公安局的车已经开到了宾馆门口。马维民坐在前排驾驶员旁边的座位上,一位年轻警察开的车,马维民一看到普克,便向他招招手,普克快步跑上前,打开车门,坐进车里。 马维民问:“你也不知道具体情况吗?” 普克说:“还不知道,她们电话一打来,我让她们把家门锁好,便给您打电话了。” 马维民不再说话。普克也陷入沉思。车子飞速地开着,很快便来到项青家那片住宅区。门卫出来看了一下驾驶员出示的证件,没有登记便直接放行了。 到了项青家的院子前,看见院子门开着,项兰神色惊慌地站在门口,一看到车来,马上跑出来,对着匆匆下车的马维民和普克叫:“快点快点,我姐在里面看着她呢。” 马维民与普克急忙往里走。普克一边走,一边问:“项兰,别着急,告诉我,你们什么时候发现她疯的?” 项兰声音颤颤地说:“就是给你打电话前,我都吓死了,赶快让我姐给你们打电话。” 说着,几个人已经来到大门前,项兰拍着门叫:“姐,姐,开开门,他们来了!” 门开了,项青脸色苍白,但语气比刚才给普克打电话时显得镇静,说:“马叔叔,普克,你们来了。” 马维民点点头,走进大门,普克紧跟在马维民身后,也进了门。项兰站在门口,想看又有点怕的样子,那位开车的警察停好了车,也走进院子,但没有进客厅,而是站在大门口等着。 没看到周怡之前,普克已经对她的状况作了设想。 事实上,普克印象中的精神病人,都停留在他童年时的回忆里。那些人一般都是蓬头垢面,衣衫破烂,甚至赤身裸体,或者狂躁地跑来跑去,或者张着嘴,口水挂得长长的,傻笑不已,或者嘴里念念叨叨,时不时地发出一声怪叫。而当他看到周怡时,心头却被一种很难言喻的感觉占住了。 周怡坐在客厅的沙发上,身上穿着一套黑色的西装,和她平时上班常穿的那种差不多。她的一头短发梳得很整齐,和前一天普克见到时相比,又添了几分灰白。周怡五十多岁了,但身材仍然保持得很好,坐在沙发上时,背挺得笔直。她为自己化了妆,与以往那种淡而自然的妆不同的是,今天,周怡的脸上涂了厚厚一层粉底,那层粉底之白,与脖颈处的黄色形成一道极为分明的分界线。她的眉毛变成两条浓黑的墨线,高高地挑上去,眉梢一直插入额角的发际。平时周怡涂的口红,是一种比原来唇色略深的暗红色。现在,她的嘴唇上,涂满了鲜血般的色彩,并且那血红的唇膏没有被限制在唇线以内,而是大大地延伸开来,使周怡原本大小适中的一张嘴,结结实实变成一张血盆大口。 在这张被夸张得令人毛骨悚然的面孔上,是周怡那种难以形容的表情。她高高地扬着头,下巴翘着,目光里充满着一种僵化的威严,眼睛斜眼看某个方向,嘴旁的两道弧线因为脸上肌肉的紧绷而弯曲起来。整个脸上的神情,就仿佛她是一个傲视四方的君主,正站在她的领土上,检阅着她的臣民。 听到门口的声音,周怡动作僵直地扭动了一下脖颈,将脸转向门口。看到马维民和普克时,她充满威严的眼睛里,流露出一丝明显的疑问。 “你们是什么人?”周怡说话的声音也像是有点改变,嘶哑,带着一丝金属刮擦的杂音。说话的语速也很慢,像是在强调她的尊严。 马维民看了看普克,普克第一次看到他脸上流露出的不知所措的表情。 普克向前走了一步,周怡立刻拔高了声音喝道:“你想干什么?!怎么敢私自靠近我!来人哪,来人哪,给我把这些人都拖出去!”她的声音尖锐凄厉,像是从喉咙深处逼出来的,令人听了,木由汗毛直立。 普克停住了脚步,他的眼睛一直看到周怡眼睛的深处。普克看到,在原来那双虽然不再年轻,但仍然美丽的眼睛里,在那种金属般的威严之下,周怡真正的目光,已经涣散成一堆灰烬。 普克脑海里出现一幅幅法国画家巴费的系列作品《小丑》,在那些画里,每一张小丑的面孔都是线条夸张、色彩鲜艳,而眼里却流露出深深的悲哀。眼前的周怡与画中小丑的不同之处,就在于她涣散的眼神。 普克心里深深叹了一口气。他明白,周怡真的是疯了。 20 谁也没有料想到,事情会突如其来地发展到这种局面。 三月二十六日上午九点多钟,周怡被马维民通过局里联系请来的精神病院医生带去了医院。当精神病院医生准备将周怡带走时,周怡出现过短暂的狂躁行为,像是一个高高在上的君主神圣不可侵犯的尊严遭到了污辱和践踏。她厉声喝斥着,躲闪着,挣扎着,哀求着,声音由高亢凄厉逐渐变得凄凉悲惨,最后,在医生强行注射的镇定药物的作用下,狂躁行为逐渐消失,目光一下子涣散开来,显得水讪、安静而顺从,任凭精神病院的医生将她带走了。 马维民和普克没有马上离开,马维民安排了局里的同志负责周怡在精神病院的安全问题。对于马维民来说,周怡坚决抵赖、周怡暴跳如雷,甚至周怡连夜潜逃,都是可以想象并预料的事,但他无论如何也没想到,周怡竟然会精神错乱。 周怡被带走后,项家客厅里一片寂静,每个人都长时间地保持沉默。马维民垂着头,手指用力捏着眉心的部位一项青坐在沙发上,怕冷似的抱着自己的双臂。项兰斜斜地传着墙,两手不安地时而捏紧时而放松。而普克,站在刚才送走周怡的地方,一动不动地凝思着。 客厅里的座钟“嘀嗒嘀嗒”地走着,因为安静,每一下听起来都那么清晰。 过了很久,马维民终于开口了。他的声音有些暗哑,说:“项青,你把今天早上的情况详细地讲一讲吧。” 项青没有立刻说话,停了片刻后才说:“今天的情况是阿兰先发现,然后告诉我的。”她的目光投向了项兰。 项兰轻轻打了个冷额。说:“今天早上我起得早,洗过脸,觉得有些饿,便想下楼找东西吃。刚出门,就听到我妈房间那个方向有点声音,我随便回头看了一下,看到那个房间门开了条缝儿,好像有人躲在门里偷看我。 我觉得挺奇怪的,便停下来,叫了一声妈。谁知门马上关上了。“项兰说到这里,又不自禁地打了个冷颤,看了看项青。 项青站起身,走到项兰身边,伸手握住项兰紧张不安的手,安慰他捏了捏。 项兰谁也不看,又接着说:“当时,我站在那里,就隐隐觉得有一种怪异的气氛,那是一种说不清的感觉。我想了想,觉得有点不对,便悄悄往我妈门前走,走到门口时,听不见里面有声音,便倒过头,想把耳朵贴到门上去听。突然……” 项兰抓着项青的手一紧,项青也跟着一抖:“……突然,门一下打开了,我妈就像你们刚才看到的那个样子站在门边,一张脸像鬼一样,表情又那么恐怖。她像是也吓了一跳,退后了一步,又站住了,说话声音很凄厉,喝问我是谁,想干什么,为什么要偷窥她的房间?我先是惊呆了,然后就有些失控,一步步退到姐姐的门前,刚一敲门,姐姐好像也听到声音,正准备出来,门一下子就打开了。我妈从房间里一步一步慢慢走出来,你们知道那是什么步子么?就像戏台上那些古代的人走路一样,一步一步踱着走,每一下都把腿杨得高高的……”项兰说不下去了,脸上的表情显得又恐怖又空洞。 等项兰停下来,鲁克说:“项兰,你发现你妈不对的时候,是几点钟?” 项兰说:“你接到我们的电话是几点钟?” 普克说:“八点左右。” 项兰说:“那就是七点五十五左右,因为发现以后,我们马上就给你打电话了。” 普克点点头。想了想,又问:“项青,在项兰之前,今天早晨你有没有见过母亲的面?” 项青摇摇头,说:“没有,早上我虽然也是不到七点就起床了,但去卫生间洗漱时,没有听到我妈房间的动静。也许那时候她还没有出来。洗过之后我回了自己房间,在房间里准备一下今天公司里需要的东西。后来听到门外有说话声,但你也知道,我们家房间的隔音效果很好,如果关着门,外面声音不大的话,在房间里基本听不见。所以听到外面有说话声,我有点儿奇怪,心想一大早,谁在外面那么大声地说话。准备打开门去看一看,刚开门,阿兰正好敲门,我看到她脸上那么惊慌的样子,也吓了一跳。后来的事,你们就都知道了。” 马维民说:“项青,昨晚你和项兰都在家吗?” 项青说:“下午你们给我打电话时,我就在家了。阿兰是十点钟左右回来的。” 项兰在旁边也点点头,证实项青说的是事实。 普克问:“你们母亲回来时,是几点钟?” 项青说:“阿兰回家时,我妈还没有回。她是什么时候回来的,我也不清楚。” 普克的目光转向项兰,项兰说:“我也不知道。我回来后,到姐姐房间聊了一会,吃了点东西,然后便洗洗睡了。一觉睡到今天早晨。” 普克听完,有一会儿没做声。马维民也沉默着。 又过了一会儿,普克问马维民:“马局长,要不然就这样吧,让项青项兰去做她们自己的事,我们回去?” 马维民说:“好吧。”他的脸上显出应付不及的倦意,简单应了这么一句,对项青项兰点点头,转身向大门外走去。 普克也跟着走出来。临到门口,停了一下,回头对项青说:“你母亲的事情,先不要告诉你外公,也不要对其他人说。” 项青点点头,没有说话。 普克走出来,他们早上来时乘的那辆车仍停在院子外,但那位开车的警察已跟着周治他们去精神病院了。 马维民便直接上了驾驶座,由他自己来开车。 车开在路上时,马维民看着前方,说:“真是没想到,周怡会疯。” 普克说:“也许她的心理压力已经超出承受极限了。” 马维民迟疑了一下,说:“会不会是昨天的谈话有些过激了?” 普克思索着说:“马局长,这里面有点问题。我们应该好好考虑考虑,好像不是那么简单,只因为我们跟她谈过话,她就疯了。” 马维民也说:“是啊,周恰能坐到副市长的位子,大大小小的风浪也算经过不少。在我想象中,她的心理承受能力应该超过现在这种状况啊。昨天谈话的时候,她也没有放弃为自己辩护,而且最后言语里还有点威胁的意思。这种态度,不像是个已经走到穷途末路的人应该具备的。” 普克说:“我跟您的想法基本一样。马局长,您现在准备怎么安排?去哪里?” 马维民想了想,说:“不管怎么样,我还是先回局里一趟。出现这种局面,已经不能再由我个人控制了,必须要摊牌了。还不知会怎么样。反正顺路,我先送你回宾馆,你在房间等一会儿,也安静地考虑一下问题,估计过不多久我就会给你打电话。现在你也该露面了。” 普克看到马维民的脸上有着深深的忧虑,他能够理解马维民现在的处境。对于周怡的调查,从头到尾都是马维民私下的安排。本来,如果一切顺利,能够找到充足的证据证明周怡的嫌疑,事情都好解释。可现在,在事情真相还没查清之前,周怡突然疯了,马维民该怎么化解这种僵局呢? 可普克也不想说什么劝慰马维民的话。普克觉得现在最重要的,就是集中精力,全力以赴完成这次调查。只有弄清事实真相,才能真正给马维民以帮助。 将普克送到宾馆后,马维民开车回局里了。 普克回到了自己房间后,努力让自己有些不安的情绪稳定下来。他想起早上看到疯了的周治,想起昨晚做的那个梦,想到梦醒之时突然想起的挂在项青家客厅的两幅油画,想起其中那幅《记忆的持续》带给他的焦虑的感觉,想起了项青,想起了和项青一起去看周至儒时,普克无意中看到的周至儒对项青的注视,那注视里藏得很深的怜悯和痛惜…… 普克的思绪渐渐不再那么纷乱了。一幅幅场景,一个个画面,按照时间顺序一个个排列连接起来。普克发现,几乎每一个场景,每一幅画面中,都少不了一个人的存在,那便是项青。从在这个房间里第一次见到项青以来,项青在普克心目中的印象,一直是柔和、细致、聪明。 善解人意的,曾克明白这是一种不可否认的好感。然而几乎与此同时,在这层好感之下,普克内心深处的某个地方,却隐约潜伏着某种另类的情绪。普克意识到这种情绪的存在,却捕捉不到这种情绪的细节和出现的缘由。然而,普克还是被这种情绪提醒着,当项青若明若暗地流露出对他的好感时,普克始终与项青保持着若即若离的距离。 当今天清晨从梦中惊醒时,普克刹那间产生了一种明晰的感觉。他忽然有些明白了为什么他对项青始终不能真正做到心无芥蒂,除了一个刑侦工作者必不可少的警觉之外,还有另一种深藏于普克潜意识中的警惕。 那是普克作为一个男人的本能的警惕。普克从来最怕的事情,就是失去自我。这么多年来,普克最伤痛的记忆,便是初恋中那段因为不成熟的爱情而失去自我的回忆。一个人没有了自我,所谓的价值、尊严、目标等等一切,都成为一个个虚无的词汇,没有任何实在的意义。因为,这个人不再是真正的自己。 项青几乎从来不会对普克说一个“不”字,而此刻想起来,普克没有因此觉得项青温柔是因为她没有自己的思想。项青当然有自己的思想,不仅如此,项青的思想潜伏得很深,像一股暗流。但项青的思想又有很强的力量,几乎令人无法抗拒。她的思路清晰,感觉敏锐,理解力极强。项青只是用了一种温和的形式将这些内容表现出来。这种温和的另一面,其实是柔韧与坚持。 普克想,在对项青产生越来越多好感的同时,为什么自己一直感到隐隐的不安?正是因为普克的潜意识在提醒自己,项青正在用一种水一般的方式,来影响普克,控制普克,扭转普克的方向,使普克在不知不觉中,渐渐迷失自我。项青如同水一般,看上去清澈透明,柔弱无力,但实际上,向着她设想中的方向,弯弯曲曲地,百折不回地,一直向前流淌,所经过的障碍,或者被磨平,或者被扭转,或者被绕开。总之,按照她的设计,永不停息地向前而去。 天下之至柔莫若于水,而攻坚强者莫能胜之。项青身上便蕴含着这股力量。 这才是普克不能真正靠近项青的根本原因。 项青出于一种普克尚未体察到的原因,设计了一个方向。 项伯远死了,项育项兰与母亲周怡一起将他送到医院,抢救无效,宣布死亡。然后便是办理后事,追悼会,遗体告别,火化。在整个过程中,项青一言不发。直到项伯远的尸体火化之后,项青才找到马维民,向马维民谈了自己的疑虑。 普克回忆起来,项责对马维民的陈述及自己来到后对自己的陈述中,从来没有一句话直接质证周怡杀害项伯远。项青只是陈述,陈述她对父亲所服药物的了解,陈述父亲房间里失踪的药瓶,陈述周怡事后又将药瓶还回,但药瓶中药的数量出现错误等等这些事实。项青总是在客观地陈述,没有加入过多个人感情的判断,而只是表现她的疑虑和事实。 而项青陈述的,真的是事实吗? 项伯远尸体已经被火化了,没有办法再对其做任何的化验和检测,无法知道项伯远的血液中是否真的含有致其死亡的药物浓度。 那个在项青对母亲产生怀疑过程中起到至关重要作用的药瓶,也是一个不确定的线索。因为无法验证其是否真的存在,即使真的存在,也无法验证它真的便如项青所说的那样,与项伯远正在服用的不是同一瓶。 普克回想起来,自己并非从来没有怀疑过项青直到项伯远尸体火化之后才来找马维民的原因。因为项青自己也说了,她对父亲真正死因的怀疑,是从她们送父亲去医院时就开始了。但在普克当时的分析中,虽然对这一点做过假设,即认为项青是因为某种隐藏的原因,而故意将找马维民的时间拖到项伯远尸体火化之后,但普克却又找不到项青可能会这样做的内在原因。 此时,又有一个细节从普克记忆里浮现出来。 那是普克在项青家,与项青家的钟点工张阿姨聊天时谈到的内容。他们聊到三月三日那大项伯远的状况,普克问张阿姨,知不知道那大项伯远是什么时候开始不舒服的。 当时张阿姨说,她去项家上班时,项伯远就已经开始不舒服了。而且那天下午项青也在家里,张阿姨来了以后,项青才离开的。 可是在此前普克与项青的谈话中,普克也问到项青,三月三日那天项伯远是何时开始不舒服的。项青的回答没有十分确定,只说,据她所知是从晚饭时开始的。 项伯远与项青这一对父女之间的关系,马维民曾向普克介绍过,是十分密切的。项青自己也说她和父亲关系很好,父亲生活上的琐事都由她照料,包括吃药这一类事情,所以她才对父亲那瓶药中已经服用了多少颗药有很大把握。那么,如果三月三日下午项伯远感到不舒服,而项青又在家中,项伯远难道会不告诉女儿自己的身体状况? 普克现在想起来,那天听到张阿姨谈到这件事时,自己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似乎曾经想再问问项青什么,可当时又不是十分清楚自己的问题。此刻,这个问题清晰地出现在普克脑海里。虽然项青在对普克陈述三月三日的情况时,没有提过她那天是什么时候回家的,但以项青细致的个性,不像是忘记告诉普克那天下午她在家,而更像是故意一带而过,给普克造成一种错觉,认为项青那天是与平时一样,在下班时间回家的。 普克问自己,真的是因为自己当时思路不明晰,才没有问项青那天下午是否在家这个问题吗?还是因为普克由于对项青的好感,而有意无意地忽略了这个问题的存在呢?是不是普克那时已经发现,项青心里一定隐藏着某种没有告诉自己的秘密,自己却下意识地维护着项青,所以才对那个问题避而不谈? 普克在心里暗暗责备自己的感情用事。他继续想下去。 在欧阳严被杀的案件里,周怡当然是一个重要的嫌疑对象,目前几项证据似乎都在证明这一点。普克三月二十五日星期六凌晨在项家客厅里遇到返家的周怡时,周怡的反应明显异常。欧阳严家浴室里找出的毛发中,经DNA检验,除了欧阳严的,便是周怡的。在昨天马维民普克与周怡的谈话中,周怡的表现也明显说明了问题,虽然一时找不到漏洞,但搪塞隐瞒的态度一看即知。 而在此之前,三月二十三日星期四晚。普克与项兰的朋友阿强去查看欧阳严家的住址后(那时普克还不知道那是欧阳严家,只是项兰怀疑周怡与住在那个地址的人有染),一行人回到项青家,遇到返家的周怡,项青为大家互相介绍,当周怡听到阿强的名字时,很明显地表现出惊诧和慌乱,虽然她随即做了掩饰,但在场的人基本都看出来了。 难道当时周怡表现出的慌乱,真的是因为她在星期四晚上见到阿强时,便想起了去年底在欧阳严家的单元楼道里曾见过他一次吗? 从昨天与周怡的谈话情况看,周怡的确极力想隐瞒她与欧阳严之间的关系,虽然后来发现形势不对,不得已又承认了,但可以看出,周怡平时一定会很小心地保持与欧阳严之间的来往。那么在她去欧阳严家约会时,肯定会小心谨慎,避免被人发觉。但项兰阿强跟踪周怡的那个晚上,周怡直接去了欧阳严家所在的单元,说明起码在那时,周怡并没有对自己被跟踪有所察觉。而当阿强也跟着上了楼时,周怡虽然任何门也没进又下了楼,却也只能说明她是因为小心,而并不一定是认识阿强或怀疑阿强,否则,稍过一会儿之后,周怡为何再一次去了欧阳严家? 阿强说,他只是在周怡下楼时,和周怡打了个照面。数月前一个匆匆擦身而过的面孔,周怡真的就记得那么清楚?以至于在一听到阿强的名字时,马上控制不住地做出了反应? 等一等…… 普克想到这里,提醒自己停下来。这里面似乎隐藏着一个虽然小却十分关键的问题。是什么呢?普克努力想去捕捉,然而又模模糊糊,看不清楚。 普克担心过后会忘记自己在这一段思路上的疑点,他用纸笔将这一小段内容记了下来。就在此时,电话铃响了。普克接起了电话,是马维民。 “小普,你马上到公安局里来,直接到我办公室吧。” 马维民简单地说。 普克挂了电话,坐车赶到了公安局马维民的办公室。 马维民的脸色显得很复杂,让普克坐下后,便说:“现在有几个新出来的情况。第一,昨天他们从电信局拿到的欧阳严的通话记录基本查清了,三月二十四日星期五上午和下午,欧阳严的手机己录上各有一次周怡办公室的电话号码。通话时间分别是三分钟和四分钟。在此之前两个月内,每个星期五的上午,或者是中午,都有周怡办公室的号码。一般通话时间都不长,在一分钟之内。而我已经问过星期五那天调查欧阳严住所住户情况的同志,他们说,那天虽然是从上午开始调查,但好几家都没人在,中午又去时,正好碰到402的住户回家。所以,欧阳严的情况是星期五中午查出的。当然,当时他们只是按我的要求做泛泛的调查,并不知道欧阳严就是我们要找的人,因此,整个情况是下午全部查出后才报给我的。” 说到这里,马维民停了停,像是让普克有个思考的间隙,又像是在整理自己的思路。过了一会儿,马维民接着说:“第二,你当时从周怡房间里所取的毛发有两种,其中一种与欧阳严家发现的一样。为了确认这个结果,今天法医对直接从周怡身上所取的头发进行了测试,再次证实与欧阳严家发现的那种一致。” 普克点点头,马维民接着说下去:“第三个情况,是我们预料之外的。今天一早局里两名同志就去了利基公司。他们在欧阳严办公室进行检查时,来了一个女人找欧阳严,神色很紧张,问她找欧阳严干什么,起初她不说,后来就哭了。局里的同志便将她带回来,现在正在证人室等着。” 普克听到这儿,才开口问:“还没有对她问话吗?” 马维民说:“还没有。所以打电话让你赶快来,是想你也参加问话。”马维民叹了一口气,说,“我已经向局里汇报过整个事件的经过了。” 马维民没有说局里对他的意见,他脸上的神情有点复杂,看不出是沉重还是轻松,而且这种表情也不知是因为局里知道这件事后的反应,还是因为这件案子的本身。普克并没有问马维民。 普克参加了对找欧阳严的那个女人的问话。马维民亲自对她提问。 马维民语气和缓地问:“是你在找欧阳严吗?” 那个女人在这段时间已经平静下来了,只是眼睛还有点红,露出刚才哭过的痕迹。对于马维民的问话,像是做好了配合的准备。她说:“是的。他是不是出事了?” 马维民问:“你为什么会觉得他出事了?” 女人淡淡一笑,即便在这种时候,也看得出她眉梢眼角透出的几分妩媚来。她用反问的语气问:“如果不出事,你们怎么会把我带到这儿来?” 马维民说:“我们正在调查欧阳严一些情况,希望你能够与我们合作。” 女人说:“你们能不能告诉我,欧阳到底怎么了?如果他真的出事了,我一定会配合你们查出来。我知道能查出来。” 马维民说:“欧阳严死了。” 那女人听了马维民的话,眼睛紧紧闭上,怔怔地坐在椅子上,再睁开眼时,眼眶里已充满了泪水,然后她深深吸口气,硬是将眼泪咽了回去,点点头说:“我会把我知道的情况全部告诉你们。只要你们查出是谁干的。” 马维民点点头,说:“那就谢谢你。我们开始问了?” 女人说:“开始吧。” “你叫什么名字?” ‘李小玲。“ “你和欧阳严是什么关系?” “恋人……也许是有点特殊的恋人,我们同居,但平时不住在一起,他另有房子,只是过几天到我这儿来一次。” “据我们了解,欧阳严自离婚以后,公开场合都是以单身名义出现的。” “是这样的,我们在一起三年了。欧阳有他的打算,所以我们都是悄悄在一起,从未让别人知道过。” “欧阳严有什么打算?” “他……还有一个情人。他想从她那儿弄到一笔钱。” “他那个情人是谁?” “我不知道。” “你和欧阳严在一起三年,你会不知道他另一个情人是谁?” “欧阳对这件事守得非常紧。他在利基公司工作,可从不让我问公司任何事情,更不用说去公司了。他那个情人,应该是个很有地位的女人,年龄比欧阳大,但究竟是谁,我真的不知道。” “你明知欧阳严有一个情人,还与欧阳严保持这样的关系?” “我知道任何人都会觉得不可思议,有时候连我自己都这么想。可我真的这么做了,也许因为我实在不想失去他。” “你怎么知道欧阳严的情人很有地位?” “欧阳说的。他跟我开始同居时,已经和那个女人有关系了。欧阳坦率地把这个情况告诉我,问我是否还愿意跟他在一起。如果愿意,可能要忍受很长时间的地下生活,但等他实现了他的计划,我们就会有很多钱,然后就可能公开在一起了。” “他的计划是什么?” “这些细节他也没对我说,只说那个情人有至关重要的作用,如果顺利的话,利基公司总有一天会是他的天下。” “欧阳严把这么机密的事情告诉你,他不怕你会泄露出去吗?” “你们以为欧阳是个花花公子?如果是这样,你们就错了。他和那个女人在一起,是为了事业,和我在一起.是因为真的爱我,想以后和我有一个正常的家庭。除此之外,他从不随便和其他女人来往,我们是真心相爱的。这一点并不可笑。” “今天早上你为什么来找欧阳严?” “我觉得他可能出事了。” “你为什么会这么觉得?” “星期五下午欧阳到我那儿去了,我知道他都是星期五晚上与那个女人见面的。欧阳因为这段时间特别忙,好几天没来我这儿,所以我有些不高兴。欧阳说星期六他一定来找我,万一有事实在走不开,他也一定会打电话给我。可我星期六等了一整天,欧阳都没来,也没有电话。星期天又是一整天,还是没来也没电话。我打了无数次他的手机,都打不通。我想糟了,一定是出什么事了。可我不知道他住在什么地方,只知道他在利基公司,所以今天一早就来找他。” “你不知道欧阳严平常住在哪里?” “不知道,我说过,他在这件事上很谨慎。因为他和那个女人约会,都是那女人星期五晚上去他家。他说如果我知道他住在哪里,肯定会想办法去见见那个女人。 欧阳严对女人是很了解的,他不相信我能控制自己的嫉妒心。“ 李小玲说到这里,脸上露出一种伤心和悔恨:“我要是没听欧阳的,悄悄查一下就好了。那时候只要真想查,其实是可以查到的。我只是不想让欧阳生气,我知道他认真说的事,都是说到做到的。如果真的发现我查他,他会做得很绝。可现在,他一定是被那个女人杀了,我知道,一定是的。” 马维民问:“为什么你会觉得是那个女人杀的?” 李小玲低下头,犹豫了好一会儿,最后抬起头,脸上有种决绝的表情,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说:“有一次,欧阳拿了一个存折来,里面有一大笔钱。他说,现在银行存钱都改成实名制了,这笔钱是以前用假名存的,必须取出来,重新用真名转存。但不能用他的名字,所以是我拿自己的身份证去存的。” “多少钱?是欧阳严的吗?” “很大一笔钱,三百多万。不是欧阳的钱,我知道欧阳现在没那么多钱,他是白手起家的,慢慢干到总经理的位置,一直拿薪水,没有多少钱。后来又借着那个女人的关系,在公司里弄到一点股份,但都是死钱,不能拿出来。我现在住的房子,是欧阳帮我买的,四十几万,欧阳一下子都拿不出来,所以用了分期付款的方式。这笔钱,虽然欧阳没有说,但我想一定是那个女人的。那个女人有地位,肯定通过不正当的渠道弄到这笔钱,让欧阳帮她保管。可欧阳好不容易做到这个位置,总是很小心,常担心别人会查他,平时从不干那些可能会因小失大的事情,这笔钱也不敢用自己的名义去存,所以才交给我。现在欧阳出事,我想很可能跟这笔钱有关,虽然我不知道到底会是什么情况。” “那个存折在哪儿?” “在我家里。” ‘这么大一笔数目,欧阳严就不怕你会悄悄把钱取了,一走了之?“ “他对我有这个信心。也许他想过,我知道如果他成功了,会有比这笔钱多得多的钱;而如果我拿了这笔钱跑了,他总能找到我的。两种结果一比较,他认定我不会那么做。当然他没有这么对我说过,不过我心里也有数,我也是了解他的。”李小玲说这段话时,脸上的悲伤似乎没那么重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老有若无的自嘲和讥讽。 这时,普克忽然问了一句:“你知不知道三月二十四日星期五那天晚上,欧阳严几点钟与那个女人约会?就是说那个女人几点到他家的?” 李小玲想了想,说:“不知道。那天下午,欧阳说他很忙,晚上要和那个女的见面,之前好像还要和什么人见个面,但具体是几点钟,我就不知道了。” 普克问:“欧阳严有没有说,和情人见面之前要见的是什么人?” 李小玲说:“没说,那句话他只是一带而过。” 普克想了想,又问:“那你是否知道,平常的星期五晚上,欧阳严大概是什么时间与那个女人见面的?” 李小玲说:“只知道是晚上,可能在比较晚的时间,但具体几点钟我就不知道了。” “为什么你会知道是比较晚的时间呢?” “有时候他会说,晚上开始时还要干些别的什么事,比如和客户吃饭什么的。偶尔星期五晚上比较早的时候,他也会给我打个电话来,随便说几句话,因为他知道,通常星期五晚上我都会心情不好。” “你指的比较早的时间,具体是几点钟,能不能说得确切一些?” “有时是八点,也有时是九点,最晚还有到十点多钟的。” 普克听了,点点头,看了看马维民,示意自己已经问好了。 马维民想了想,对李小玲说:“好,暂时就这么多吧,谢谢你的配合。以后我们可能还会随时跟你联系,请你给我们留个电话、地址。” 李小玲说:“好的。”用马维民给的纸笔,写下了自己的联系电话和住址,递给马维民时,犹豫了一会儿,说:“欧阳严已经死了,如果我不说,没人知道我和他的关系,更没人知道他放在找这儿的那笔钱,存折上用的又是我的名字。你怎么不问问我,我为什么不把这笔钱的事隐瞒下来?” 马维民看着李小玲的眼睛,他看到那双眼睛里有种复杂的情绪。 “因为我知道为什么。”马维民平静地说。 李小玲扬起眉毛,眼睛里带着点不相信的惊讶,反问道:“你知道?” 马维民说:“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李小玲脸上露出了意料之中的失望,摇了摇头,说:“那是你的想法,不是我的。算了,也许本来就是一念之差。” 普克在一旁低声说:“是否为了一个人残败的尊严?” 李小玲有点意外地看了看普克,眼睛里慢慢充满了泪水,又慢慢流下来。她说:“是的,三年了,只剩这么一点残败的尊严。” 21 现在,几乎所有的嫌疑都落在了周怡身上。 到目前为止,看起来,起因是项伯远的死。三月三日傍晚,项怕远、周怡和项青三人在家吃晚饭,项伯远称自己感觉心脏不太舒服,胸闷,不想吃,晚饭没有吃完便回他与周怡的卧室去休息了。剩下周怡与项青吃完晚饭,周怡在客厅看电视,项青收拾过饭桌后,到项伯远周怡的房间去看了一次父亲。项青说,当时父亲没有马上吃药,但项青看到药瓶就在卧室的电视柜上。之后,项青回了自己房间,没再出来。十一点多钟,没在家吃晚饭的项兰回来了,半醉半醒地进了项青的房间,后来就在项青的床上睡了,当夜,项青与项兰同睡在一张床上,除了上过一次洗手间之外,姐妹俩都没有再出去过,也不知周怡是否外出。 次日早晨六点来钟,项青项兰被周怡敲门叫醒。周怡称项伯远可能是心脏病发作,要送医院抢救。项青进人父母房间时,发觉此时父亲可能已经死亡,但仍然送往医院抢救。在医院,项伯远经抢救无效,证明死亡。由于家属没有提出任何异议,医院按照正常手续对项伯远进行了处理。 项青项兰一致陈述,母亲周怡要求尽快对项伯远的尸体进行火化。在很快操办了项伯远的丧事后,项伯远的尸体火化了。至此,没有任何人对项伯远之死提出疑问。在项伯远被火化之后,项青找到马维民,提出了自己对项伯远真正死亡原因的怀疑。 项青的怀疑中最主要的疑点是:在项伯远经医院抢救无效死亡之后,项青回到家里,发现前一天晚上还看见的药瓶不见了。那瓶药是项伯远正在服用的,所用数量项青都十分清楚。项青向母亲周怡询问是否看到那瓶药,当时周怡说没有看到,但第二天又拿出一瓶药交给项青,说在抽屉里找到了。但据项青说,这瓶药的数量与父亲正在服用的那瓶不符,多出了两颗。项青怀疑这瓶药并非原来父亲服用的那一瓶,而是母亲周怡为了掩盖某种真相,另外买来的。 项青的另一个疑点是,三月四日早晨周怡叫醒项青项兰将项伯远送到医院后,姐妹俩都发现当时周怡不像是刚起床的样子,仿佛对项伯远的死有所准备。而在此前多年,项伯远与周怡的夫妻关系一直十分冷淡,这一点,也得到了马维民的证实。 在普克开始对项伯远之死展开秘密调查之后,调查的第一个重点放在周怡是否存在婚外情人之上。普克在与项兰的谈话中得知,项兰似乎知道母亲周怡有一个情人。后来由项青追问出项兰得知此事的经过,并由项兰自己告诉了普克。项兰与朋友阿强曾在去年底某个星期五的晚上跟踪周信去过一个地方,后来证实那个地方正是欧阳严的住所。 当晚,一群人在项家碰到周怡回家,项青—一做了介绍。当介绍到阿强时,周怡表现出较为明显的异常,在场的几个人都看到了。 第二天,即三月二十四日,从下午六点开始,项青与项兰一同在外购物,普克曾与项青联系过,请项青晚上到普克住的宾馆去一趟。项青在晚上九点过几分时,到了普克所住的宾馆,说她与项兰八点半左右到的家,项兰已经睡了,没有看到周怡,不知周怡是否在家。午夜时分,普克送项青回家,在项家逗留到近一点钟时,周怡回家,见到普克项青时,表现出明显的慌乱和紧张。 当日早些时候,在对周信曾进入的朝阳小区二十三栋三单元住户进行调查时,发现欧阳严住在此单元。从综合情况看,周怡去年底某个星期五晚上被项兰及阿强跟踪时进入的,极有可能是欧阳严家。 三月二十五日零点二十分左右,120急救中心接到一个女人的求救电话,打电话的女人显然试图改变声音,也不肯留下与她身份有关的详细资料。之后120救护人员在110巡警的协助下,共同进入欧阳严家,发现欧阳严已经失去知觉,后将其送往医院急救,但急救无效,欧阳严死亡。 从表面看来,欧阳严似乎死于安眠药服用过量。但经过法医的仔细检查,证明欧阳严真正的死因是静脉中被注射了空气,死亡时间在三月二十四日晚八点至十点之间。死亡现场没有找到作案痕迹,但对欧阳严家浴室中提取的毛发进行DNA测试后发现,除了欧阳严的毛发之外,还有另一个人的毛发,而后,通过对周怡毛发的对比测试,证实欧阳严家提取的两种毛发中,另一种正是周怕的。 经过对欧阳严手机通话记录所做的调查可知,欧阳严与周怡至少在近两个月内,一直保持着通话联系。通话规律是每个星期五的上午或中午,欧阳严死亡当天上午与下午,曾与周怡有较长时间的通话。综合电话记录及项兰跟踪周怡的那个日子来看,星期五可能是周怡与欧阳严固定约会的日子。 在马维民普克与周怕进行的谈话中,周怡对自己在欧阳严死亡时间段内的活动做了解释,但均无人能够作证。周怡的态度表现出她有隐情,最初不承认与欧阳严有来往,后来只承认有普通来往,去过欧阳严家,但欧阳严死亡当日没有去过。 谈话过程中,周怡对普克所提的关于她是否与欧阳严有经济来往的问题,表现十分敏感和谨慎,坚决否认他们之间存在任何经济往来。 三月二十七日早晨,项青项兰打电话来说,她们的母亲周怡疯了。 紧接着,一个名叫李小玲的女人到利基公司找欧阳严。在将其带到公安局并进行问话后得知,李小玲长期与欧阳严保持秘密同居关系,但李小玲知道,欧阳严同时还与某个很有地位。比他年长的女人保持来往。欧阳严有一大笔钱放在李小玲处,但这笔钱不是欧阳严的,可能是那个女人不便保存,委托欧阳严进行保管的。 从调查项伯远死亡真相一案开始,到欧阳严突然被杀,周怡的突然发疯,再到李小玲的出现为止,以上这些便是目前掌握的所有线索了。 马维民与普克在一起,将这些线索—一排列、串联起来,两个人都进行了很长一段时间的思索。 普克的脑海里,反反复复对所列出的线索进行设问、解答。他努力使自己的思维跳出主观的评判,而尽量尝试用另一种思路来对案情中所有存在的可能性展开分析。 虽然从表面看来,已经有相当充分的证据对周怡不利,但普克总觉得,那些证据中,除了周怡与欧阳严存在不正常关系这一点可以证实之外,其它的每一个疑点,似乎都能用另外存在的可能性为周始做出清白的解释。 比如说,在项青的陈述中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的那个药瓶,由于项伯远已死,项兰不知此事,周怡疯掉〔在疯之前,调查又根本不能被周情察觉),除了项青,无人能证实项青所述有关药瓶的情况是否属实,即存在此事与周怡根本无关的可能性。 又比如说,虽然项青项兰都证实在项伯远被送医院急救的那天早晨,周怡的表现不像是刚从睡眼里醒来的样子,但除了存在周怡对项伯远之死有所准备的可能性之外,还有另外两种可能性。一是周怡那天的确醒得很早,比往常提前做了洗漱、化妆的工作,是在早晨才发现项伯远死亡的;另一种可能性是,那天是星期五,周怡晚上根本不在家,而是去了欧阳严家约会,早晨回家时才发现项伯远死了。 再比如说,三月二十四日晚上八点至十点,在欧阳严死亡的时间段里,项青项兰称她们在晚上八点半回家时,不知道周怡是否在家。而普克项责后来遇到周怡回家时,已是二十五日凌晨一点。这个情况只能说明周怡在十二点至一点之间不在家,但无法证明再早的时间里,她到底在哪里。所以,同样存在周怡是在欧阳严死亡以后才去欧阳严家的可能性。 早上普克脑子里一直极力捕捉的一个疑点再一次跳了出来。那就是三月二十三日星期四晚上,普克等一行人去项青家遇见周怡,周怡在项青介绍到阿强时出现较异常的反应。除了是因为周怡认出了阿强的面孔之外,是否还存在另一种可能性? 此时,那另一种可能性豁然出现在普克的脑海中。 那就是,周怡根本不是因为看到了阿强的面孔,而是因为听到了阿强这个名字才感到吃惊。对于旁观者来说,很难分清这其中的差别,但对于周怡自己,则很可能具有不同的意义。如果周怡在那晚见到阿强之前,有人告诉过她阿强跟踪过自己,再突然之间听到阿强这个名字,当然可能出现那种本能的慌乱反应。 在这个念头出现之时,普克努力尝试的另一种推理方式,一下子在他的思绪中变得清晰起来。他开始从头至尾将所有线索按另一种逻辑串接起来,并同样加以分析、设问及解答,逐渐地,仿佛水落石出般,一个令普克感到不可思议的案情出现了…… 终于,普克开口说:“马局长,您对目前所有这些线索,有什么想法吗?” 马维民说:“现在看起来,起码周怡与欧阳严之间存在情人关系这一点,是基本能够确认的。” 普克点点头。 马维民皱紧眉头,思索了一会儿,说:“小普,这个案子看起来真是有点奇怪。” 普克笑了,说:“您也感觉出它的奇怪之处了吧。” 马维民说:“是啊,你看,这么多看上去很有分量的线索,全都指向周怡是杀了项伯远和欧阳严的凶手,但奇怪的是,除了真正能够确定周怡与欧阳严之间存在的不正常关系之外,其它的疑点又似乎一个也不能得到证实。” 普克说:“这正是我的想法,而且这种想法不是今天开始的。只是事情发生得太快,刚开始捕捉到一丝不对劲的地方,却已经来不及了。” 马维民说:“你现在是不是又有了什么新的想法和疑点?” 普克说:“对,我想和您全面谈一谈,正好也再整理一下自己的思路。现在,我想用两种逻辑来对这两个案件进行一次分析。既然我们的调查是以假设项伯远属于非正常死亡为前提,那么,我这两种分析都假定项伯远的确是被杀的。 “按照第一种逻辑,可以这样进行分析:”项伯远与周怡之间长期关系不和,除了项家自己的家庭成员了解之外,马局长您也是一个主要的见证人。周怡在外有一个秘密情人欧阳严,也许关系维持了多年,由于某种原因,现在两人不想再维持地下关系的现状,所以,或者是两人共同密谋,或者只是周怡独自设计,利用项伯远平常服用的药物,将项伯远杀害。 “但因为项伯远的病情不是十分严重,如果没有任何前兆就突然死亡,容易引起家里其他成员的怀疑。所以,周怡只能等待项伯远真的感觉不舒服时才能对其下手。而这种机遇就非周信所能控制了。因此,三月三日项伯远晚饭时表示不舒服,周治发现机会到来了,但她事先并没有真正做好准备,只好利用项伯远正在服用的药物,对项伯远进行毒杀。 “没想到,项青因为平常照顾项伯远的生活起居十分细致,在项怕远死亡之后,很快发现了药瓶的问题,并询问了周怡。周怡发现自己的漏洞,为了消除项青的怀疑,马上去买了一瓶新药,为了使其看起来与项伯远正在服用的是同一瓶,还根据印象中药的数量将新买的药做了手脚,并告诉项青自己找到了药瓶,却不知瓶中药的数量有谬。 “这个漏洞出了之后,周始虽然做了补救,但心里仍然有些不安。为了避免引起更多的麻烦,便催着将项伯远的尸体尽快火化了。 “这件事,可能周怡与情人欧阳严商量过,也许事先没有商量,但事后告诉过欧阳严。也有一种可能,即周怡事先事后都没有告诉欧阳严,但双方心里都有数,只是心照不宣而已。 “项青虽然一开始就对父亲的死因产生了怀疑,但由于不相信母亲会下得了这样的毒手,而且母亲一再催促尽快办理父亲的后事,所以直到项伯远尸体被火化之后,才有机会和勇气将自己的怀疑告诉了马局长您。 “接下来就是在您的安排下,我来A市进行暗中调查,由于种种原因所限,我的调查必须保守秘密,惟一能够帮助我的,除了您,便是项青了。 “很快,我从项兰那里知道,周怡很可能有一个情人,而且项兰的朋友阿强还带我去认了地方。三月二十三日晚,我们一群人去项家时遇到周怡,在介绍双方时,周怡认出了曾经跟踪过自己的阿强,心里慌乱,表情上也没能控制住。周怡开始担心,自己与欧阳严的事情是不是已经开始败露了。 “三月二十四日上午,局里的同志开始对欧阳严所住的单元进行调查,中午时正巧欧阳严在家,对于调查,他产生了怀疑。下午便给周信打电话,将此事告诉了周怡。周怡马上将此事与前一天晚上见到阿强的事联系起来,断定公安局已经注意到自己与欧阳严的关系,而且开始怀疑项伯远为自己所杀。 “当天晚上,是周怡与欧阳严固定约会的日子。周怡如期来到欧阳严家。在这一段时间内,双方不知因何出现了纠纷。周怡曾有一笔钱放在欧阳严处,这笔钱来路木正,是周怡的一大心病。项伯远被周怡所害,欧阳严也对此事有所了解。而现在,公安局已经注意到周怡与欧阳严之间的关系,那么对此刻的周怡来说,欧阳严的存在便是一种极大的威胁。因此,周怡决定当晚便除掉欧阳严,以绝后患。她先是在欧阳严喝的酒里加进安定药物,等欧阳严昏睡或者是失去反抗能力时,又用针管将空气注入欧阳严的静脉,直到欧阳严完全失去知觉。 “周怡与欧阳严长期保持关系,欧阳严家中难免会有她的痕迹,她尽可能地收拾好自己的东西,离开欧阳严家。但是,在离开之后,周怡忽然又开始感到害怕,也许她想到某些不可能完全抹掉的痕迹,比如说浴室里的毛发之类。或者,周怡除了害怕之外,又感到后悔,因为对欧阳严真的怀有感情。所以,周怡在外徘徊了一段时间后,寄希望于欧阳严刚才并没有被自己杀死,而只是昏迷,还有抢救过来的希望。于是,周怡给120打了求救电话,但尽量改变了自己的声音。在看到120已经赶到现场后,才悄悄离开,回到自己的家,谁知正巧碰到我和项青在客厅,本能的惊慌便表现出来。 “周怡回到家后,一直担心欧阳严的死会将自己牵扯进去。她左思右想,种种小小的迹象似乎都表明,自己杀项伯远及自己与欧阳严的情人关系,都已经被人察觉,因此感到有很大的思想压力。三月二十六日下午,我们又与周怡进行了一次比较直接的谈话,在谈话中,周怡已经意识到她与欧阳严的关系难以隐藏,所以干脆承认了这一点,但否认了其它罪行。虽然这次谈话是私下性质的,但周怡回家后,确信公安部门已经将注意力放在了自己身上,想到前前后后各种漏洞,周怡思想上的压力越来越大,直至最后精神崩溃。 “马局长,这是按照目前我们得到的所有线索进行的一个推理过程。这种推理似乎很合乎逻辑,得出的结论便是,周怡正是杀害了丈夫项伯远及情人欧阳严的凶手。” 说到这里,普克停下来,看着马维民说:“马局长,仅从表面来看,您觉得这种推理过程是否有什么问题?” 马维民在普克进行陈述的过程中,一直全神贯注地听着。听到普克问自己,便说:“单从表面看,虽然其中一些小的细节暂时还是空白,但能够用符合逻辑的内容填补上。不过,我总觉得什么地方还有一个很重要的漏洞。” 普克看着马维民,目光明亮地说:“马局长,请您注意这一段。周怡在杀了欧阳严之后,离开欧阳严家,因为害怕或者后悔,又给120急救中心打了求救电话,说明她是想救欧阳严活过来的。” 马维民听到这儿,眼睛一亮,说:“如果欧阳严被医院救过来了,周怡自己所有想隐藏的秘密,不是全部都会暴露了吗?” 普克笑了,说:“正是这样。这是这种推理过程中,最无法解释的一个漏洞。这种推理方式有一个前提,就是周怡是一个心狠手辣、为了达到目的可以不择手段的女人。周怡与欧阳严长期保持情人关系,但不为外人所知,可见其办事谨慎小心的程度。周怡杀了项伯远之后,因为阿强的出现,担心与欧阳严的情人关系会暴露,担心自己非法所得的收入会暴露,更担。已自己杀死项伯远的真相会暴露,她可以仅仅凭着阿强出现这么小的一个迹象,便将事情的发展推测得那么远,从而下狠心杀死欧阳严灭口,这更证明周怡是一个不仅毒辣而且绝无怜悯之心,同时又心思境密的女人。这就是此种推理的必要前提。但是,在这种前提下,经过推理得到的结论却是,周始虽然心狠,但她在杀了欧阳严之后又回头想救欧阳严,说明她狠得一点儿也不到位,对于欧阳严万一被救活后产生的后果,考虑丝毫不慎密。而这与刚才对她性格做出的推断是不相符的。因此,在前提和结论之间,出现了一个重大的矛盾。” 马维民沉思着点点头,又皱紧眉头想了一会儿,脸上渐渐露出了笑容,拍拍普克的肩膀,说:“好!分析得好。这样对头。” 普克问:“再接着来另一种思路的分析?” 马维民鼓励地说:“接着来。” 普克喝了一口水,接着说下去:“现在,我们把刚才那条思路全部抛开,不要受其干扰,来看另一种逻辑的推理。这里面也暂时会有一些细节上的空白,但就像刚才那条思路中的某些细节一样,是能够用合乎清理的内容进行填补的。仍然假设项伯远是被人杀死的。但凶手是项伯远这个家庭中另外一个成员,这个凶手,就是项青。” 说到这句话时,普克。已里微微一颤,引起一阵小小的惊悸,有一种纤细而尖锐的疼痛,迅速弥散到全身。马维民听了,眉头重重一紧,咬了咬牙,但没有插话。 普克略微平息了一下自己的情绪,接着说下去:“假设杀死项伯远的凶手,正是与项伯远关系密切的女儿项青。那么,我们完成这种逻辑推理的前提是,项青是一个比周怡更聪明更细致的女人,而且她对于杀死项伯远以及欧阳严,都不是毫无准备的突发行为,而是花费了很多心思,将其中的每一个步骤都考虑得十分周密。 “除了项伯远的家庭成员知道项伯远与项青的父女关系十分密切之外,另一个非常有说服力的证人就是马局长您。在这个设计精密的案子里,您被巧妙而充分地利用了,成为预谋中的一个重要环节。同样,我也是预谋中的一个角色,这个角色在我出现之前是不确定的,可能是我,也可能是其他人,相对于您在预谋中的位置来说,这个角色虽然必不可少,但不那么举足轻重。 “项青出于某种我们现在还无法想象的原因,与项伯远之间真正的关系,并非像他们所表现出来的那样亲密。或者,也许本来是亲密的,但出现了某种特殊的原因,造成两人之间关系的实际破裂。而这种破裂的关系,并没有被外人发觉。 “项青与母亲周怡的关系,一直维持着冷淡而客气的距离。由于项青与项伯远关系很深,所以深知项伯远与周怡之间的夫妻关系早已名存实亡。周怡在外有情人,这个情人正是项青所在的利基公司总经理欧阳严,很可能项青早已得知了母亲的这个秘密。所以,欧阳严成为项青预谋中一个重要关节,也许项青出于对父亲尊严的维护,对欧阳严有很深的怨恨之情,也许纯粹只是为了将整个环节衔接起来,而将欧阳严的生命当作一个工具。 “三月三日是星期五,项伯远在家,下午项青也在家。项青知道星期五是母亲周怡与欧阳严固定约会的日子,晚上周怡一定会去欧阳严家过夜。项青很熟悉项伯远所服药物的特性,知道此种药物必须严格控制药量。 而且,如果在心脏感觉正常时服用,反而会导致木舒服。项伯远并不知道项青对自己起了杀机,对项青根本没有任何防备,因此,项青很容易做到利用项伯远常用的药物,让项伯远从下午就开始感到身体不舒服。 “当天晚餐时,项怕远说不舒服,饭没有吃完就回房间了。饭后,周怡在客厅看电视,项青去看过项伯远后回到自己房间。夜里,周怡按照她一贯约会的时间——很可能是将近十二点时,因为项兰他们遇见的那次就是这个时间——去了欧阳严家。这时,项兰可能已经回来,并且留在项青的房间里睡了。项青在周怡离开之后,来到项伯远的房间,在父亲对自己毫不防备的情况下,骗项伯远吃下大剂量的药物。项青可能是借助酒来让父亲眼药的,后来她把这一个疑点也加到周怡的头上。 “在超剂量的药物作用下,项伯远因药物中毒而死亡。在确定了项伯远已经死亡之后,项青又回到自己的房间,与项兰一起睡在自己的床上。顺便说一句,项青想安排项兰的活动,对她来说是轻而易举的,这一点在后面会多次出现。 “三月四日早晨周怡从欧阳严家返回,发现项伯远已经死亡,看起来是心脏病发作。由于周怡知道项伯远前一天晚上就不舒服,因此对项伯远的死亡没有怀疑。 她深知自己整夜不在家,认为项怕远是在无人帮助的情况下发病而死的,所以心里既有点愧疚,也害怕别人过多追究,那样的话,可能会暴露她与欧阳严的关系。再加上周怡与项伯远长年关系不和,由于自己地位上的原因,不能与其分开,感情早已淡漠。现在项伯远既然自己病死了,周怡有些求之不得,便对操办项伯远的后事表现得十分急切。 “至于项青所说的药瓶不见,后来又出现,但药瓶里药的数量有谬这条所谓的证据,完全是项青单方面的证词,很容易制造。项青有意问周怡是否看到项伯远的药,而这瓶药就在抽屉里,第二天周怡一下子就找到了,拿给项青。我想项青找药瓶这回事确实存在,但抽屉里的这瓶药是不是项伯远服用的那瓶根本木重要,那些细节是项青用来增加案情真实性的迷惑色彩,其真假无法得到我们的验证。所能验证的便是,即使我们能够直接问周怡是否有药瓶这件事,周信由于不知道内情,当然会说有,那就仿佛更客观地证实了项青对我们讲述的都是事实。从这一点可以看出,项青的设计是多么精密,有些细节看似多余,其实都有着她隐藏的用意。 “项青在项伯远尸体火化之后,找到马局长您谈了她的疑虑。项青十分聪明,她几乎从没有直接用语言明确表示,她怀疑是周怡杀了项伯远。项青只是用看起来很客观的态度陈述一些事实,而这些事实都是经过项青修改过或者掩饰过或者捏造的,但项青注意到一个撒谎的重要原则,那就是整个骗局中,一定要有相当成分的真话,这些真话能够被别人验证其真,以提高别人对自己的信任度。这样,在大量的真话中,悄悄隐藏某些小小的、但至关重要的谎言,就不会引起别人的怀疑。 “项青为什么会在项伯远尸体火化之后,才来找您呢?既然她想将用药毒杀项伯远的罪名加到周怡头上,如果早一些向医院提出要求,对项伯远的尸体进行特别检查,一下子就能确定项伯远之死的异常,并且在项青设计的种种线索暗示下,很容易将嫌疑指向周怡。项青为什么不选择这种更直接更易实现的方式呢? “说实话,在我刚一开始对这个案子进行分析时,其实就考虑过这个问题。当时,我觉得以项青的聪明细致和柔而不弱的性格,在她开始对项伯远之死产生怀疑时,便应当向公安部门报案。为什么要拖到项伯远尸体火化之后呢?我猜测这里面一定有某种隐情,但又想象不出项青有什么理由杀项伯远,而在项伯远之死并没有引起任何外人怀疑时,自己又跳出来要求调查。所以那时,我暂时排除了对项青杀死项伯远的怀疑,而只保留了项青对我们有所隐瞒这个想法。 “直到刚才,我才想到项青这样做的原因。项青直到父亲尸体火化后才找到您,目的是想制造一种局面,这种局面表现出来的结果便是,我们认为无法对项伯远尸体进行检查的原因,在于周怡想掩盖项伯远的死亡真相。同时,由于这个局面的出现,使得项青下一步的安排得到了保证。即由于对周怡的怀疑没有直接有效的证据,加上周怡特殊的社会地位,对周怡的调查只能暗中进行,并且调查必须依靠项青的帮助,而无法与周怡进行直接对质,也无法开展广泛的调查取证。因此,这种调查的进展及方向,几乎都能被项青—一了解甚至把握,以致于我们所做的许多事情,都被项青利用来当作她实现目标的工具。 “在我们开始进行调查时,局面是这样的:即虽然主要嫌疑人是周怡,但如果没有新的证据出现,调查便很难继续下去。至此,项青开始实施她的第二步方案。我想,本来项青是打算她自己在有意无意中透露给我一点儿关于周怡有情人的消息,但很巧的是,项兰恰好也知道母亲这个秘密。这下子,项青下一步的难度似乎减小了一些。她套出了项兰掌握的秘密,并坚持让项兰自己告诉我,以避免产生嫌疑。然后,理所当然的,我们去找了项兰的朋友阿强验证这件事,并一同前去认了地点。 “我一直对这个环节里一个细节弄不清楚,可是刚才,突然之间我想通了。周怡虽然确实在欧阳严家的单元里见过阿强一面,而且她很小心,没有马上进欧阳严家,而是下了楼,但稍后,她又再次上楼去欧阳严家,说明她其实只是出于谨慎,而并非怀疑自己被跟踪。那么,仅只是如此普通的一个照面,周恰就牢牢记住了阿强的长相,而在几个月后自己家中,再次看到阿强时,仍然没有控制住自己的表情? “那个场面我仍然记得很清楚。我们一群人走进项家的客厅,看到周怡在沙发上坐着,项青便为大家互相介绍。周怡听到阿强的名字时,表情立刻出现异常。马局长请注意,周怡不是在看到阿强的面孔时,表情出现异常,而是在听到阿强这个名字时,表现出了异常。由于周怡的听和看这两个动作几乎是同时发生的,所以,一般人很容易习惯性地认为,周怡是认出了阿强的面孔,而非听到阿强的名字才出现反应。 “可以设想,实际上周怡根本记不得自己见过阿强。可是如果有这么一个小小的前奏,即在这天下午,项青给周怡打了一个电话,告诉周治,项兰曾和一个叫阿强的朋友一起跟踪过周治,看到周怡去了欧阳严家。那么当天晚上,当周怡在毫无心理准备的情况下,猛地听到阿强的名字时,很自然地便会想到下午项青所打电话的内容,周怡脸上出现比较异常的表情,就合乎清理了。 “事后我想起来,那天我们在欧阳严家附近看过地点之后,是项青有意无意地提议我们所有人一同到她家的。这样,在项青巧妙的安排之下,在场每一个人都见证了周怡听到阿强名字时的反常表现。我也木例外,虽然过后稍有疑虑,但总是分辨不清。这是我的一个疏漏,但又的确很难避免。 “接下来便到了星期五。上午我们给项青打电话,问到欧阳严的事情。项青立刻明白我们已经注意到她希望我们注意的这个环节了。项青开始为晚上的行动做出安排。傍晚,项青有意拉着项兰去逛商店,当然她会十分巧妙地引项兰做出这种提议,以避免自己的嫌疑。那天项兰感觉非常困,想睡觉,可以猜测,是项青在她们吃饭时,悄悄给项兰加入了安定药物,使项兰感觉困倦,头脑也失去平常的清醒和判断力。项青坚持要送项兰回家,在到家以后,故意问项兰当时的时间,项兰看了一眼客厅的钟,钟上的时间是八点半。因此,项兰的印象就是,她和项青在星期五晚上八点半钟,一同回到了家,而此前的时间她们当然在一起。可项兰不知道,这个钟上的时间已经被项青提前拨过,可能向后推迟了一个小时以上的时间。当项青离开家时,又将钟上的时间拨回正常。为了保险起见,项青可能连项兰房间的小闹钟也进行了调整。这些举动,都是为了证明,欧阳严死亡的时间段内,即晚上八点至十点之间,项青有充分的不在场证明。 “在这里可能还有一个小插曲。周怡星期五晚上总是在较晚的时间去欧阳严家约会,之前的时间,她有可能会在家中客厅里看电视。项青送项兰回家时,真正的时间大约在七点左右,项青为了避免此时周恰在客厅看电视,提前将客厅里的电视机弄坏。这样,当七点左右项青送项兰回家时,项兰便无法确定周信此时是否在家。 而且,项兰对此时时间的印象并非七点,而是八点半钟。星期六上午我去项青家,项兰说家里的电视机本来好好的,不知怎么突然坏了,而且是少了零件。如果用这种说法来解释就说得通了,当然,这暂时只是我的一个假设。 “现在接着分析。事实上,项青可能在七点左右便离开了自己家,直奔欧阳严家,那段距离并不是很长,十五分钟便差不多够了。七点半之前项青到了欧阳严家。这是事先项青便和欧阳严约好的,对项青来说,找一个借口骗欧阳严见自己并不难。李小玲说欧阳严当天下午曾对她提过一句,晚上见那个神秘情人——我们已可断定是周怡——之前,还要见一个人,但没说是谁,也没说时间地点。其实这个人便是项青。 “项青在欧阳严家时,欧阳严对她根本没有防备,项青利用酒给欧阳严服下了安定药物。项青之所以用这种药物有两个意图,一是为了使欧阳严尽快昏睡或者丧失反抗能力,她可以对欧阳严的静脉注射空气,致其立即死亡;二是为了再次制造一个假象,仿佛是凶手在试图伪造欧阳严意外服用过量药物引起死亡的假象。而这个所谓的凶手,我们已经知道,在项青的种种安排下,嫌疑直接指向了周怡。 “欧阳严死后,项青擦去了酒杯上的指纹,离开了欧阳严家,马上坐车来到我住的宾馆房间。此时是晚上九点过几分,您和我都成了项青九点钟不在案发现场的见证人。 “之后,我送项青回家。在项青家住宅区大门外,本来我已经不准备进去了,但在项青婉转的邀请下,我又随着项青一起到了她家。当时时间是接近十二点。我们在楼下客厅坐到快一点钟时,周治突然回来了。看到我们,周怡十分慌乱,明显是有事情的样子。其实,对周怡来说,去约会时见到情人突然死亡,当然是一件令人震惊的事情。而周怡在凌晨一点左右才回家,并且表情慌乱的这个重要情节,在项青的安排之下,我和项青又同时成了见证人。 “欧阳严之死被发现以后,虽然我没有再对项青讲述案情,但我通过项青去取周括毛发的事情,马上让项青明白,欧阳严家已经找到了周怡的毛发,只要家里取出的毛发一拿去化验,周恰的嫌疑便很难解脱了。至此,项青的目标正一步步接近着终点,而周怡则四面楚歌,心理压力越来越大。 “我猜想,在周怡变疯之前的那天晚上,很可能项青曾与其进行过谈话。也许项青的初衷并非将周怡逼疯,因为这种状况出现的机率太低。项青更可能是想将周怡逼得自杀,甚至在周怡不自杀时,项青自己将周怡杀死,而伪装出周怡自杀的假象。但项青没想到周怡会变疯。 不过,周怡真的疯了,倒也是一个不错的结果。总之,案情查到目前这一步,所有的疑点虽然不能百分之百地证明周怡便是杀害项伯远和欧阳严的凶手,但我们也无法再从周怡那里得到任何有用的线索了。 “这就是我按照另一种逻辑进行的推理,得到的结论是,真正杀害项伯远及欧阳严的凶手不是别人,正是最初向您报案的项青。看起来简直不可思议,但从这条逻辑上看,几乎找不出其中存在的什么重大的漏洞。” 普克说完,脸上的表情十分沉重,默默地看着马维民。而马维民早从普克开始仔细讲述时,便沉入了一种由震撼到迷乱而又渐渐明晰的状态。到了最后,马维民的眼神里充满了一种极为复杂的情绪,连普克也无法一一分辨开来。 马维民慢慢垂下头,很久没有开口说话。而普克也同样沉默着,房间里一片寂静。 22 普克对马维民讲述了以两种不同逻辑进行的推理。在长久的沉默思考之后,两人之间展开了一场讨论。 马维民说:“小普,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怀疑项青的?” 普克说:“实事求是地说,真正开始怀疑她的时间并不长。虽然从一开始时,我已经考虑到由于项伯远是在家中死亡,而又确定没有外人进入,可能的嫌疑对象只有除项伯远之外的另外三个家庭成员,那么周怡、项青和项兰,都有可能是凶手。所以除了周怡之外,我也对项青、项兰进行了分析,但基本上还是将重点放在周怡身上,没有特别对项青产生怀疑。” 马维民说:“你曾说过,项青在项伯远的尸体已经被火化之后,才来找我谈起她对父亲死因的怀疑,你对此感到不理解,觉得里面似乎隐含着问题。那么,是因为这一点,才真正引起你对项青的注意吗?” 普克摇摇头,说:“还不是这一点,这一点只让我怀疑项青对我们有所隐瞒,但还没有真正明确地怀疑她便是凶手。其实,我是从与项青家钟点工的谈话中,发现一个隐藏的小问题的,当时虽然感觉到有什么木对劲,却又忽略过去了。” 说到这儿,普克心里明白,对于那个细节上的疑点,其实不完全是忽略,而是像他自己今早分析过的,在潜意识里,出于对项青的好感与维护之情,而有意无意地绕过了那个小问题。但这一点,曾克并没有原原本本地告诉马维民。 马维民说:“哦,项伯远家的钟点工难道无意中了解了什么情况?” 普克说:“说起来似乎与案情关系并不大。我和她聊天时,谈到三月三日那天,项伯远的一些情况。钟点工说那天下午她去项家上班时,项伯远就告诉她心脏有些不舒服,而且当时项青也在家,但很快就走了。” 马维民思索着说:“我们和项青谈话时,她似乎说过,项伯远在吃晚饭时感到不舒服。不过,项青也没有说,项伯远是从晚饭时开始不舒服的吧?” 普克说:“我们三人在一起谈时,的确是这种情况。 但在您走后,我又继续问了这个问题,到底项伯远是从晚饭时才开始感觉不舒服的呢,还是在晚饭之前就开始的。项青说,据她所知,应该是从吃晚饭时开始的。您看,项青对于容易出现问题的地方,总是用很模糊的概念,不把话说死,而给自己留下后路。“ 马维民有点疑惑地说:“项青这样说,似乎的确没什么不对呀?” 普克提醒马维民:“马局长,您别忘了,项青多次有意无意地提到,她与项伯远之间的关系十分密切,项伯远的生活琐事都是由她来照料,包括吃药这一类事,所以她才能对项伯远所服用的一瓶药中究竟剩多少料那么有把握。项青说这些话的主要意图,其实本来是为了给自己创造方便,让找们在不知不觉中形成并加深一种印象,即她与项伯远关系如此亲密,她绝不可能有杀项伯远的嫌疑。但当我和钟点工谈话之后,这些描述她与父亲关系亲密的话,却变成一个对她不利的因素。” 马维民这一下子明白了,说:“噢,如果那天项伯远是从下午就感到不舒服,而项青当时又在家,项伯远将自己不舒服的情况连钟点工都告诉了,那么从项青与父亲关系的亲密程度来看,当然会对这个情况有所了解。” 普克点点头,说:“正是这样。虽然钟点工并不能确定项青是否知道,但我们应该能够得出这样的推论。” 马维民思索了一会儿,又说:“这一点固然是一个疑点,但似乎仍然不能让你认为项青就是凶手吧?” 普克说:“对。而且我也说了,这一点我是到后来才真正意识到的,当时只是潜藏在我的大脑深处。接下来,就是周怡见到阿强时的反应,我觉得从常理来说,周怡木太可能是因为本来就记得阿强的面孔而表现出了木正常。因为周怡被阿强跟踪的那一次,她与阿强只是极短暂地打了一个照面,而她虽然谨慎地退出了欧阳严家的单元,但很快又绕了回来,说明她其实并没有真正起疑心。那么,几个月过去了,她能够仍然清楚地记得阿强的面孔吗?这种可能性并木大。这一点,我每次想起来,都觉得很难解释。后来,我试着回想当时那个场面的所有细节,又隐约发现,那天项青将我们每个人都介绍给周信,表面看来很自然,可又有种说不出的奇怪,似乎是显得过于正式了。她向我们介绍过周怡后,便对周怡说,这是我的朋友普克,这是阿兰的朋友肖岩,这也是阿兰的朋友阿强。阿强的名字放在最后,但重复了两次是阿兰的朋友,其实是有点多余的。可能这正是项青在有意向周怡强调阿兰的朋友阿强这几个字。” 马维民脸上露出赞许的表情,不禁插了一句:“小普,你的心真是够细的,这种小小的细节,居然都能分析到这个程度。不过,确实是有道理的。” 普克笑了笑,心情却是沉重的,说:“刚才我跟您谈自己的分析时,其实也是在清理自己的思路,帮助自己回忆一些可能疏漏的细节。当我意识到,星期四晚上,周怡实际上是因为听到阿强这个名字、而非看到阿强的面孔才表现异常时,我一下子想起来,那天下午我在项青家,项青知道项兰会告诉我她和阿强一起跟踪周怡的事。所以,当钟点工来上班时,项青先是问钟点工买了什么菜,听完之后,项青说项兰那天想吃鱼,而钟点工那天没有买鱼,项青便说反正菜场不远,让钟点工准备晚饭,她出去买鱼。其实项青出去的目的,是为了避开我们给周怡打电话,告诉周怡,项兰和她的朋友阿强曾见过周怡去欧阳严家。因此,晚上周怡听到阿强的名字时,才会表现得那么强烈。” 马维民叹了一声,说:“真没想到,项青这个孩子……” 普克心里也十分难过,停了一会儿,说:“项青确实太聪明了,她的思维方式除了逻辑十分严谨之外,更有着一种极强的理解力和分析力,能够对别人的心理活动做出相当准确的猜测。所以,项青常常根据她对别人可能会出现的猜测,制造一些看上去合理而且自然的情节。比如说,项青知道当晚我很可能会去查欧阳严的住所,就想出去给周怡打电话,以便制造后来出现的周怡见到阿强时的那种场景。为了不引起我的注意,项青便以关心项兰身体为名,可又不是直接来表现这种关心。 项青只是说阿兰今天想吃鱼,项青知道,我明白项兰那天身体状况不好,需要增加营养,虽然项青是说阿兰想吃鱼,但我会想到,是项青关心项兰的身体才有意这样说。你看,一瞬间的举动,项育费了那么多周折,而她对我心理状态的估计又基本正确,当时我真是按照她推测的思路那样想的。项青的做法,无论看起来,还是让人细想起来,都很合乎情理,也符合项青与项兰关系的常态,很难令人对此产生注意。就说我自己,也是后来才起了怀疑,而且还是以刚才所说的那些疑点作为前提。“ 马维民摇摇头,说:“以项青这种思维,如果不是碰到你这么头脑冷静细致的人来查,只怕她到头来真的就实现她的计划了。” 普克没有马上说话,心里有一种郁闷的感觉,似乎还有深深的怅惆。 也许项青真是没有预料到,马维民会找到普克这样的人来查此案吧。普克之所以觉得郁闷,是因为自己情感上的纠结。普克不想欺骗自己,否认自己对项青那种隐藏的好感,否认项青以她那种水一般的柔韧带给自己的深刻而特别的感觉。 如果没有这些复杂的案情缠绕在里面,如果项青是一个清清白白没有阴谋的女人,如果普克与项青是以两个普通人的身份相识相遇,难道在他们彼此的灵魂深处,没有存在着一种类同、一种吸引、一种隐约的爱慕吗? 普克想,自己之所以能够对项青精心制造的谜局加以辨析,也许正因为他们头脑中某些深层的意识和情感,其实是十分相似的。而这种相似,对于普克这样一个人来说,又是何等的珍贵与难得。 普克还意识到,自己现在能够发现项青的嫌疑,除了项青在细节问题上出现的漏洞之外,还有一种东西也影响着普克对项青的判断。那是一种感觉,正像普克梦中感受到的那种感觉一样,普克觉得在项青面前,自己被一股看不到、抓不住而漫无边际的力量所影响、所控制。而普克在这种无形的影响控制中,渐渐变得有些迷乱,迷失,那个他一直现为比躯体生命更宝贵的精神上的自我,正在慢慢被淡化、被扭曲。 这种感觉令普克窒息。 现在,普克已经努力从项青水一般柔韧的力量中挣脱出来了。而普克心里,为何并没有逃脱牢笼的喜悦感,却如此的郁闷怅们呢?普克自己也说不清原因。 沉默了一会儿,马维民又问:“星期五那天晚上,项青九点过几分到你住的宾馆房间,这是你我都可以证明的。而之前六点钟开始,项兰可以为项青证明,项青与项兰一同在外,然后项青又送项兰回家,八点四十才离开家门。而在你第二种分析中,项青在这段时间内的活动,被她用调整钟表时间等方法所制造出的假象掩饰过。这只是你的一个假设呢,还是已经有了证据?” 普克说:“我是今天上午才真正形成比较清晰的思路,所以,这一点暂时还是个假设,没来得及验证。但我已经决定,等一会儿就去设法取得证据。” 马维民说:“你打算怎么做?” 普克说:“我需要您的支持。我们要去项家一趟,最好项青不在家,项兰也不要停留在客厅,然后,我去取客厅座钟上的指纹。只希望项青还不那么专业,能够估计到我会怀疑她那天调整过时间,而已经将指纹除去。我们都知道,一般情况下,是不会有人去调整座钟时间的,早些时间的指纹已经消失,如果近两天有人调整过座钟,而且没有进行处理,应该可以取到。” 马维民想了想,说:“这么做虽然是个办法,万一取不到呢?或者说你假设的项青通过调整钟表时间,以制造自己案发时间不在现场的假象这种情况,根本就不存在呢?” 普克说:“您说的对,两种可能性都有,或者项青的确调整过钟的时间,但已经将指纹进行了处理,或者她根本就没有过我假设出的行为。如果是前者,我们还可以想办法找其它的证据,而如果是后者的话,说明我第二种逻辑可能从头至尾都是错误的,那么我就要从另一个方向去考虑整个案子。但我仍然比较坚持周怡不是真正的罪犯这一点,因为逻辑上那个重大的矛盾确实存在。” 马维民提醒普克说:“你是否想过,那天给120打求救电话的,根本就不是周怡,而是其他一个我们尚未了解的女人呢?” 普克点点头,沉郁地说:“对,这个问题我想过,不是不可能的,虽然从现在的调查来看,似乎欧阳严身边不再有其他的女人。正因为如此,到目前为止,我对这个案子的侦破都不抱乐观态度。我甚至想过,也许查来查去,最后又变成一桩死案,被封存到积案档里。” 马维民叹了口气,说:“不管怎么样,我们都尽力而为吧。那么,就开始下一步?” 普克说:“好吧,我们先和项青联系一下,一起去顶家一趟。” 马维民说:“也不知她们姐妹俩现在在哪里。” 普克说:“希望项青已经去公司了。说实话,如果项青在,要将她引开而不引起她一点怀疑,真不是件十分容易的事。” 马维民苦笑了一下:“我们两个大男人,简直是……”摇摇头,没再说下去,但普克已经明白了马维民的意思。以马维民多年的刑侦工作经验,加上普克较为突出的刑侦工作能力,却被一个年轻女性当成了控制对象,被牵着鼻子走出这么远,甚至被利用来作为推进凶手罪行的工具,这样的事情,想起来的确让人感到羞耻。 普克心中何尝没有同样的苦涩。现在要去取项青可能留在钟上的指纹,普克在对马维民说时虽然显得较有信心,实际上,他心里也没有太大的把握。普克甚至抱有一种侥幸心理,希望自己运气不要那么坏,又被项青钻了空子。这种侥幸心理在普克以往的办案经历中,几乎从未出现过,他心里不禁添了几分羞愧。 普克拨了项青的手机,片刻,项青接通了电话。 普克说:“项青,我是普克,你现在在哪儿?” 项青说:“我已经到公司了。本来阿兰不让我走,说她一个人在家害怕。可公司里又打电话来,有急事要处理,只好来了。我准备尽快把事情处理完就回去,用不了多久。” 普克说:“那项兰现在在家了?” 项青说:“对,阿兰在家。她……你知道,她做过手术后的这几天,一天也没好好休息过,今天又出了这样的事,她身体好像很受影响。我准备带她去医院看看。” 普克不动声色地说:“我和马局长还有些问题想和你们俩谈谈,这样吧,反正项兰现在在家,我们先去,你公司的事情办完就回家,好吗?” 项青说:“好。” 普克本想问问项青,利基公司今天有没有特别的情况,略一迟疑,还是没问。挂了电话,和马维民说了一下情况,普克带了提取证物所需的工具,和马维民一起,抢在项青回家之前赶去项家。 还好,赶到项家时,项青还没到家。普克在院外按了半天门铃,项兰才拖着步子出来开了门,一看到是马维民和普克,原本十分灰暗的脸上一亮,说:“哎呀,太好了,总算有人来家里了。你们不知道,我现在一个人在家有多害怕。” 三人进了楼里,普克温和地对项兰说:“项兰,你还是回房间休息吧,马叔叔有些事想和你谈谈。项青一会儿就回来,我在楼下客厅等她。” 项兰点点头,以前那种神气活现的样子一点儿也找不到了。她上楼回到自己房间,马维民也跟着去了。 普克心里不知怎么忽然有些紧张,也许是担;动真的出现不那么乐观的局面,在钟上取木到项青的指纹。也许更担心正在取指纹时,项青突然回来撞到。普克沉住气,戴上手套,小心地取下放在柜上的钟,用带来取指纹的一套工具,仔细地进行了处理。结果令普克松了一口气,在显影药物的作用下,钟面上出现了不少完整清晰的指纹印。普克留下了指纹样本,又将钟放回原处。 项青还没有回来,普克想了想,走上楼,也来到项兰的房间。项兰躺在床上,身上盖着被子,马维民正和她谈一些有关项伯远与周恰之间关系如何的问题。见到普克进来,项兰脸上露出了高兴的表情,也许和马维民谈话令她有些乏味,也许在这种状况下,和母亲相关的问题令她感到害怕而厌烦。马维民回头和普克交换了个眼神,普克微笑着点了点头,马维民明白普克已经取到指纹了。 项兰说:“普克,你知不知道我姐什么时候回来?” 普克关切地说:“我们来之前给项青打过电话,她说很快就回来。你现在觉得怎么样,听项青说你有些不舒服。” 项兰为难地膜了马维民一眼,没有说话。 马维民笑着说:“怎么回事,有悄悄话不跟马叔叔讲,反而要跟普克讲?” 项兰不好意思地说:“没有没有。” 马维民站起身,笑着说:“没关系,马叔叔是很识趣的,你们有什么话慢慢讲,我先到楼下去了。”说着便走出了项兰的房间。 普克温和地问项兰:“是不是身体感觉不好?” 项兰半低了头,脸上有点委屈的表情,说:“嗯,好像,好像……出很多血……”她的眼睛没敢看普克。 普克也有点担心,项兰的脸色确实很苍白。看看表,说:“阿兰,你等一下,我现在再给项青打个电话,如果她已经在路上了,我们就等她回来,一起送你去医院。如果还没动身,我自己马上送你去,好吗?” 项兰抬起眼睛看看普克,轻轻点点头,目光里流露出一丝感激。 普克准备到楼下打电话给项青,一眼瞥见桌上那只小闹钟,心念一闪,问:“项兰,这段时间你调过这个闹钟吗?” 项兰不解普克问话的用意,摇摇头说:“没有,我也用不着赶时间上班,除非换电池,平常摸都不摸它一下。” 普克问:“上次换电池是什么时候?” 项兰轻轻皱起眉头,迷惑地说:“问这个干什么呀? 一个电池可以用好长时间呢。上次换电池,都是去年的事儿了,谁会记得那么清。“ 普克说:“那项青平时用你的闹钟吗?” 项兰更觉得奇怪了,说:“普克,你怎么啦?我姐自己有表,房间里也有钟,她用我这个钟干什么?你到底想知道什么?” 普克说:“对不起,我借用一下你这个钟可以吗?” 项兰疑惑地点点头。 普克小心地拿起闹钟,走出房门,下到客厅,马维民正在客厅沙发里坐着。普克来不及和马维民解释,来到卫生间,关上门,动作迅速地对闹钟进行了技术处理,直到取得闹钟上的指纹样本,才松了一口气,出了卫生间。 普克说:“马局长,这上面的指纹可能也是一个线索。我现在要给项青打个电话,您帮我把钟拿上楼,放回项兰的房间好吗?” 马维民刚才虽然没有看到普克的举动,但已经明白了普克的意图,他接过钟上楼去了。普克用客厅里的电话与项青联系,接通以后,普克问:“项青,你现在还在公司吗?” 项青说:“我已经到家门口了,正在开院子门呢。” 电话挂断,项青已经走进来了,脸上的神色显得有些焦急,一见普克就问:“阿兰现在怎么样?” 普克说:“我看是应该去医院,她脸色很差。” 项青着急地说:“我先上楼去看一下。”说着匆匆地往楼上走。 普克也跟着上了楼。项青一进项兰的房间便急着问:“阿兰,是不是很难受?来,我们现在就去医院。我帮你换衣服。” 项兰看样子病得不轻,脸色越来越苍白,像是失血过多,整个人显得软弱无力,任由项青摆布。 项青帮着项兰换衣服时,才发现马维民也在,忙说:“马叔叔,您也在呀。我想先带阿兰去看看医生,你们有什么事需要我帮忙,等我回来我们再谈,好吗?” 马维民说:“先送项兰看病要紧。早知道,刚才不让局里的车走就好了。”马维民和普克刚才是局里的车送来的,因为不知道要等多久事情才能办好,马维民又让司机将车开回局里去了。 项青帮项兰穿好了外套,说:“普克,你帮我扶阿兰下楼好吗?我先出去叫一部出租车,让它直接开进来。” 普克说:“好,你去叫车,我们在院门口等你。” 项青匆匆出去了,普克的手臂小心地环住项兰的腰,扶着项兰慢慢下楼,项兰的身子软软地倚在普克身上,马维民则在后面跟着。 普克说:“阿兰,我想请你答应我一件事,可以吗?” 项兰软绵绵地说:“什么事?” 普克说:“凡是我单独和你谈话的内容,都请你不要对其他任何人讲,好么?” 项兰抬起眼睛看看普克,目光里似乎有一丝忧伤:“你说的其他任何人,也包括我姐姐?” 普克觉得自己的心轻轻抖了一下,没有说话,只是点点头。 项兰慢慢走着,沉默了一会儿,忽然流下眼泪来。 “我想我们这个家,大概彻底完了。”她喃喃地说,眼睛茫然而忧伤地看着前方。过了一会儿,轻声说:“我答应你。” 普克扶着项兰来到院门口,马维民在后面帮着锁好了两重大门。正好,一辆出租车已经开过来,项青坐在前排座位上,车一停,普克便扶着项兰上了后排座位。 普克说:“马局长,我去就可以了,您先回局里去吧。” 马维民说:“好吧,有什么事情及时联系。” 项青普克将项兰送到医院检查后,发现项兰只是由于手术后缺少休息,情绪变化太大,身体恢复不好,引起了一些炎症,造成出血量加大,没有太严重的问题。项青普党都松了一口气。 医生对项兰采取了必要的处理和治疗后,说项兰最好是留院观察几天,问家属的意见。项青想了一会儿,同意让项兰住院,便去办了住院手续。很快,项兰在一个单人病房安顿了下来。 等项兰在床上躺好,项青对项兰说:“阿兰,你在这儿安心休息,我先回家一趟,给你取一些必需的生活用品。” 普克说:“既然项兰没事,我也回去了,看看马局长那里还有什么事情。项兰,你好好休息,我有空儿就来看你。” 项兰点点头,没说什么。项青普克便一同离开了医院。 项青说:“你和马叔叔是不是还有什么事想和我谈?” 普克想了想,说:“欧阳严死了。”普克的语气很平静,说话时,静静地看着项青的眼睛。 项青吃惊地说:“怎么?他死了?什么时候死的?”项青的脸上是再正常不过的那种惊异表情。 普克说:“星期五晚上死的。所以现在看来,情况越来越复杂。我们本想从你这里了解一些利基公司的事情。不过,公安局也正在你们公司调查,说不定会有什么新的线索,对案情会有些帮助。” 项青仍然很讶异,说:“怪不得今天公司里气氛不对劲,说是有人来查总经理,但又不知是哪方面的事情,还以为是经济上的问题。居然是欧阳严死了。” 普克说:“本来刚刚查到欧阳严可能是你母亲的情人,说不定与你父亲的死有关,现在他突然一死,使我们的处境变得很被动。” 项青问:“欧阳严是怎么死的?也是被杀的?” 普克注意到,项青无意中用了“也”这个字,但他装作不在意的样子,简单地说:“现在还不确定,正在查真正死因。我送你回去吧,看看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地方。” 项青迟疑了一下,说:“也好。” 两人坐车回到项青家。一进客厅,曹克说:“项青,我有点口渴,有没有水喝?” 项青歉意地说:“有,我去给你倒。这两天真是太乱了,你每次来好像都忘记给你倒水喝。”说着,走到饭厅去给普克倒了一杯水,端到客厅,放在茶几上。 普克笑着说:“谢谢,我在这儿坐一下,喝点儿水,你先帮项兰收拾东西去吧。” 项青点点头,便上楼去了。 普克小心地端起杯子,走进饭厅,将水倒掉,从随身带的那个装有工具的包里取出一个证物袋,将杯子装进去,再放回包里。然后走回客厅坐下。 过了十几分钟,项青提了两袋东西下楼来,普克忙上前接过一个大的袋子,说:“我送你到门口叫车。” 项青微笑着说:“谢谢你。今天你在,我心里好像就安定多了。”说完,脸上一下子有点红,没敢看普克的眼睛。 经过客厅时,项青的目光扫了一眼茶几,普克忙说:“我刚才喝完水,把杯子洗了,放在饭厅里了。” 普克刚才已经看到饭厅橱柜里有很多杯子,希望自己悄悄拿走一个能够蒙混过关,不引起项青的注意。项青似乎还没从刚才那种情绪里走出来,对此并没在意。 两人到了住宅区大门口,等到一辆出租车。 普克帮项青把东西都拿上去,说:“项青,那我就回去了。” 项青含笑对他摆摆手,说:“有什么事情再给我打电话。再见。”出租车便开走了。 普克也拦了一辆出租车,上车后,直接让司机将车开到了公安局。到了局里,普克找到马维民,将那个杯子以及他从钟上取到的指纹样本,一并交给马维民。马维民马上让局里的同志拿去进行必要的处理和鉴定了。 23 普克从项青家所取的几处指纹鉴定结果表明,客厅及项兰房间里的两个钟上,均留有项青的指纹。这个结果与普克按照第二条逻辑进行推理的情节是相符的。 马维民说:“看来,项青真是有问题了。” 普克说:“我们运气还不错,项青在这一点上的疏漏,总算给了我们一个机会。但也只是一个小小的机会。这个线索只能帮助我们私下里基本确定我们的思路没有错,但却不足以用作质证项青的证据。” 马维民说:“是啊,项青可以说她近期换了电池,或者打扫卫生什么的,借口很多,尤其是如果她提前有了心理准备的话。” 普克心里想,这也是他今天在项青家取指纹时,有点担心被项青发现的原因。后来普克又问了项兰那些话,并要求项兰不要告诉任何人,包括姐姐项青。从项兰的反应来看,似乎感觉到有件比目前状况更不幸的事正在悄悄发展着。项兰当时显得很忧虑,说:“我们这个家,看来真是彻底完了。”普克不知项兰是否会对项青谈些什么。对于这一点,普克感到自己是无能为力的。 普克说:“利基公司那边的调查有没有什么新情况?” 马维民说:“暂时还没有。” 普克说:“周怡的情况怎么样?” 马维民说:“我刚才给精神病院打了一个电话,从周怡目前的状况看,他们基本诊断为精神分裂症。周怡现在处于木僵状态,不吃不喝,不言不语,对外界任何刺激都不起反应。我问医生,周怡这种状况短期内有没有恢复正常的可能,他们说恐怕很难。” 普克说:“这么说,我们想从周怡那里了解一些情况是不太可能了?” 马维民点点头,说:“这条路只怕暂时行不通。” 普克想了一会儿,说:“虽然我们现在有了另一条比较清晰的逻辑,但下面的工作难度仍然很大。您看,项青留在钟上的指纹只能证明我们推理过程中的一个环节,但除此之外,几乎没有什么地方我们能够拿到项青作案的证据。我觉得,现在有一个问题对我们非常重要。” 马维民说:“我也发现一个重要问题,我先说说,看我们感觉是不是一样。我认为,这种逻辑的推理,只要一个问题能够解决,其它问题也基本能够迎刃而解。那就是整个案件的第一个环节,项青为什么会杀死项伯远? 他们这一对父女,我认识多年,应该说对他们的关系是有所了解的。项伯远一直与项青这个女儿很亲密,项青对项伯远也一直很尊重,在项伯远年纪渐渐大了以后,项青主动承担起了照料项伯远生活的责任。他们这样的关系,项青凭什么会想到要杀死项伯远呢?“ 普克说:“马局长,我的想法跟您完全一致。现在最关键的问题就是这一点,只要我们能够弄清,在项怕远和项青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以致于项青要杀死自己的亲生父亲,下面的推理就很好解释了。” 马维民说:“如果周怡不疯,说不定还可以从她那里了解一点儿项伯远跟项青关系的情况,毕竟周怡与项伯远同居一室,就算不同床,多少也该知道点外人不知的东西吧。可现在,周怡又是这个样子……” 普克说:“我跟项兰也谈过几次话,看来,项兰对项伯远与项青之间关系的认识,跟我们知道的差不多,没有什么新的内容。” 马维民苦恼地说:“怎么办,我们总不能跟项青直接谈吧? 普克也觉得这个问题很头痛。项伯远和项青是亲生父女,关系一直很亲密,这一点,从项兰、马维民甚至周括那里都得到过证实。那么他们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使得项青会下这样的毒手呢?项伯远死了,欧阳严死了,周怡疯了,项兰似乎一无所知,下面的调查,该从哪一点着手?还有什么人与项青有关系呢? 普克苦苦思索着。忽然之间,两个人的形象出现在普克脑海里。 项兰说,项青除了章辉之外,从未交过其他任何男友。章辉与项青在一起十来年,他会不会了解某些外人所不知道的情况?项兰告诉普克,项青前天突然与章辉提出分手,章辉找过项兰,表示不理解。而普克也从项兰那里得知,项青虽然一直对章辉不冷不热,但也从未放弃章辉另选男友,现在项青家中出现这么复杂的情况时,项青突然提出分手,除了可能是因为对普克产生隐隐的好感之外,其中是否另有隐情? 普克决定尽快找章辉谈一次,不管章辉对自己是不是有敌意,普克也要想办法让章辉把知道的情况告诉自己。要找章辉,不能通过项青,项青一定会怀疑。普克想到项兰,项兰与章辉关系很熟,通过她也许能够和章辉取得联系。 除了章辉之外,普克还想到另一个人。那就是周怡的父亲、项青的外公周至儒。 普克心里一直记得上次项青带自己去见周至儒的场面。他更记得,有一次周至儒看项青时,眼神中那种隐含着怜悯和痛惜的表情。看得出,周至儒与项青的关系也十分亲近,他是否掌握某些项青的隐情?而且,马维民普克昨天找周怡时,周怡去过周至儒家,会不会和周至儒谈过一些普克需要了解的情况? 想到这里,普克说:“马局长,还有两个人与项青有比较密切的关系,一个是项青的外公周至儒,另一个是项青的男朋友章辉,我想分别找他们谈一谈。” 马维民点点头,说:“嗯,这两个人倒是可以找找看。周怡昨天和我们谈话之前不是去过她父亲那里么? 说不定,周怡会跟周至儒谈过什么。至于章辉,我是不怎么熟悉的,连话也没讲过。你能跟他们联系上吗?“ 普克说:“我试试看。” 和马维民谈过之后,普克从公安局出来,坐车去了医院。普克想还是先找章辉谈谈,而找章辉只有先去找项兰了。 普克到医院时,已经是傍晚时分了。项兰躺在病床上,好像在睡觉。项青没在病房里。普克犹豫了一下,还是走到项兰病床前,轻轻叫了项兰两声,项兰迷迷糊糊地醒了。 “嗯,是你呀。”项兰揉揉眼睛,说。 “你姐姐呢?”普克问项兰。 “下午她公司又打电话来找她,我这边儿也安顿好了,就让她去公司了。她说下午一下班就过来陪我。” 普克又问了问项兰的身体状况,项兰说没什么大问题,打几天针,休息休息就可以出院了。普克说:“项兰,你知不知道怎么和章辉联系?” 项兰眼光一闪,看了一会儿普克,才说:“你想找章辉?” 普克说:“对。” 项兰默默地看着普克,眼睛里有明显的疑虑,过了一会儿,说:“普克,你跟我说实话,你现在是不是又开始查我姐了?” 普克没有回避项兰的目光,他想项兰其实也是个十分聪明的女孩子,虽然没有项青那么细致。他用了几秒钟来考虑,是否告诉项兰一点实情。 想了一会儿,普克说:“事实上,你们家每一个人,我们都要调查,甚至包括你。”这句话说的也是实情。 项兰轻轻摇了摇头,说:“这句话搪塞不了我。”她垂下眼睛,两排密而长的睫毛在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过了一会儿,项兰抬眼看着普克说:“普克,我想知道,查到最后,一切都真相大白时,我们这个家会变成什么样子?我想听你的实话。” 普克脸上浮起淡淡的忧伤,说:“说真的,我也不知道。” 项兰微微叹了口气。想了一会儿,她郁郁地说:“好吧,我告诉你章辉的电话和他的住址。” 正说到这里,病房的门轻轻一响,有人走进来。普克回头一看,却是项青。 项青好像也没想到普克在病房,脸上露出一丝隐隐的惊喜,但语气却很平静,说:“我不知道你这么快就来看阿兰。” 项兰慢慢地说:“他不是来看我。” 普克项青都扭头看着项兰。 项兰脸上似笑非笑,对项青说:“普克是来看你的。” 项青笑着说:“才好一点儿,是不是又有力气胡说八道了?” 项兰嘴角弯弯地,仿佛在笑,眼睛里却流露出悲伤。 项青敏感地看着项兰,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了,走到项兰身边,柔声说:“阿兰,怎么了?”项青像是想到什么,背有些僵硬,并没有回头,而普克却觉得项青的眼睛在研究着自己。项兰却真的笑起来,说:“唉呀,只是身子有点难过,你别乱猜了。对了,姐,刚才医院已经送过饭了,那饭特难吃,我只吃了一口。现在不知怎么搞的,就想喝一大碗皮蛋瘦肉粥,热热的,上面洒点胡椒……”她脸上做出十分馋的表情。 项青马上说:“真这么想吃,我现在就去给你买,你稍等一会儿哦。” 项青站起身,项兰忽然伸出双臂抱住项青,说:“姐,你对我真好……” 普克正对着项兰的脸,他看到项兰眼里闪烁的泪光,心里一阵黯然。 项青温柔地拍拍项兰的背,说:“傻丫头,我是你姐呀。” 项兰推开项青,笑着说:“快点回呀,我已经饿了。” 项青笑着点点头,转身走出病房。临出门以前,项青向普克投去了一瞥,那目光里的内容让普克觉得,其实项青已经明白了点什么。然而两人都没有说话。 等项青走后,项兰看着病房门的方向,出了一会儿神,目光显得很空茫。然后语气冷淡地对普克说:“给我纸和笔。” 普克依言从包里找出纸笔递给项兰。项兰接过去,刷刷地写了两行字,递给普克,说:“拿去吧。” 普克看了一眼纸上的字,是两个电话号码和一个地址。普克收好后,抬起头,看着项兰,觉得似乎应该说点什么,但项兰的眼神又让他难以开口。 还是项兰淡淡地说:“我不知道这个家究竟发生了什么。我也不知道自己该恨你还是该帮你。你还是走吧。” 普克诚恳地说:“项兰,谢谢你。也许有一天,你会明白得更多。我走了,你好好休息。不管怎么样,对你的关心是真的。”说完,普克便转身走出了病房。 出了医院,普克在外面找了一个公用电话,按项兰留下的号码,先打了章辉的手机。电话通了,一个男人的声者问普克是谁。 普克说:“请问你是章辉吗?” “我就是,你是哪一位?”章辉问。 “我们在项青家见过,我叫普克。” 章辉愣了一下,语气有些冷淡,说:“找我有什么事?” 普克说:“章辉,我有些比较重要的事,想当面和你谈谈,你现在有时间吗?” 章辉似乎考虑了一下,说:“也好,我也正想和你谈谈。” 普克和章辉约好了地点,半小时后,在离两人都不远的一个茶楼见了面。 章辉一坐定,便点了一支烟,闷闷地抽了两口。喷出的烟雾模糊了他的面孔,在烟雾后,章辉盯着普克仔细看了两眼,说:“我们也不用绕圈子,想谈什么就直接说吧。” 普克平静地说:“你知道吗,今天早上,项青项兰的母亲疯了。” 章辉没想到普克开口告诉他的居然是这么一个不可思议的消息,慢慢坐直了身体,脸上露出不相信的神情,说:“你不是在跟我开玩笑吧?” 普克说:“当然不是。” 章辉怔在那里,好一会儿没说话。手里夹着烟一动不动,上面的烟灰越蓄越长。半晌才说:“怎么会突然疯了?” 普克说:“坦白说吧,我是公安局的,我们也正在查这件事。所以今天才会找你。” 章辉又是一愣,目光上下打量了一下普克,说:“我跟这事儿有关系吗?” 普克语气手和地说:“请别误会我的意思,今天找你,只是想从你这儿了解一些有关项青的情况。” 章辉手上夹的烟一抖,长长的烟灰落了下来,正落在他放在桌上的另一只手上,他被烫了一下,连忙用纸巾去擦。之后问道:“项青跟这事情有关?” 普克说:“他们家每个人都可能与此事有关。” 章辉眉头紧锁,面色沉郁,停了一会儿,说:“项青已经跟我分手了。她的事情,我没什么好说的。” 普克谈话之前已经预料到这次谈话的难度,因为普克自己都不知道,他想从章辉那里问到项青的什么情况。现在这种局面,更是显得无从谈起。普克一时没有说话,沉默地喝了几口茶,他想不管怎么样,总得试一试。 普克诚恳地说:“章辉,也许你觉得我其实没有什么资格和你谈论项青的事。我真的很理解你的心情,而且我相信,你对项青的感情是很难用言语说清的,我丝毫没有一点要亵读的意思。作为一个男人,我要承认,项青本来应该是一个非常优秀的女人。可是,我想你与她交往那么多年,你心里一定也能体会到一些项青虽然从来不说,但确实深深隐藏在她内心的痛苦。项青这样下去会有一个什么样的结局,你难道真的不关心?” 章辉默默地听着,抬起眼睛来和普克对视了一会儿,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说:“好吧。其实很多感觉隐藏在心里,这么多年,从来没对什么人说过,这也是件令人难过的事。我不知道你到底想了解些什么情况,就把自己与项青交往过程中,一些让我困惑、不能理解以及感到奇怪的事告诉你听。” 普克点点头,认真地听着章辉说话。 章辉说:“我和项青认识快十年了。那时项青二十岁,我也才二十三岁,几乎从刚一认识她,我就意识到自己爱上了她。那时候的项青,和现在的项青其实没有什么大的不同,同样那么美,那么温柔、聪明而有才华。她的气质里,还有一种莫名其妙吸引我的东西,就是藏在她眼睛深处的那种忧郁。即使在她微笑时,在我爱她爱得快发疯时,我看着她的眼睛,仍然能够看到那种忧郁。我不知道项青心里有什么秘密,她当然从来没跟我说过,项青是一个绝对有她自己主张的女人,虽然表面看起来很柔弱。虽然现在她和我分了手,但我不想欺骗自己的感情,我很迷恋她。” 章辉说到这里,苦笑了一下,接着说:“我想,可以用迷恋这个词形容我对项青的感觉。我一直知道她其实并不怎么爱我,但她又接受我的感情,而且从此没再接受过其他任何男人。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不爱我,却又和我在一起。项青心里到底藏着些什么,这么多年,我有时想得都快发狂,但就是想不出是什么。” 普克看到章辉停下来,便问了一句:“项青和你在一起时,有没有跟你谈过她与家里其他人的关系,比如她和父亲、她和母亲等等这一类的话题?” 章辉说:“她从来不主动谈,偶尔我的问话中有这一类问题时,她也总是轻描淡写一带而过。” 普克问:“那你知道项青与她父母亲及妹妹的关系到底怎么样吗?” 章辉说:“她提到父母亲时的语气,让我觉得她好像跟两人关系都不怎么好似的。只是对项兰,真的是非常关心,也许因为项兰差不多是她带大的,有点像对女儿一样。” 普克对章辉的这句话略有点儿吃惊,加重语气问:“你认为项青和她父亲的关系也不怎么好吗?” 章辉说:“这是我自己的感觉。每次去项青家,她父亲在的时候,大家虽然都客客气气的,但总觉得有点儿别扭。项青和我也很回避谈到她父亲。但上次她父亲去世,她又显得非常伤心。” 普克听到这里,思索了一会儿,说:“章辉,我想问个比较隐私的问题,但请相信我没有恶意,也不是好奇。” 章辉看着普克的眼睛,说:“我知道你想问什么。我可以告诉你,我和项青在一起近十年,只……只做过一次爱。你听了可能都不会相信,有时候连我自己也不相信。想和人谈都觉得很难启齿。” 普克看着章辉,没有说话,但脸上的表情告诉章辉,他相信章辉所说的,而且没有任何幸灾乐祸的意思。 章辉接着说:“反正都说到这个分上了……那一次还是我们刚恋爱不久,也许不能说是恋爱,而是我在单恋。但起码项青表面上是接受的。不过,她似乎不喜欢与我太亲近。有一次在我家,我有些控制木住,几乎有点强迫地和她做爱,开始时她用力反抗,后来又顺从了,但表现得很痛苦。事后,她哭了几乎一夜,第二天告诉我,要和我分手。我慌了,再三求她原谅,并保证从此以后,再也不会逼迫她做任何她不愿做的事。她考虑了好一会儿,说,如果我们以后仍然在一起,她不会再与我发生性关系。你知道项青还说什么吗?她说,我可以另外交女朋友,只要别让她和她家人知道就行。” 普克迟疑了一下,问:“章辉,你和项青那一次,她是……处女吗?” 章辉说:“他没有流血,但我不能肯定,因为感觉她好像十分痛苦。所以我也非常自责,以后,我再也没强迫过她。说起来又是让人不可思议,我一直没有结婚,希望有一天能够感化项青,使她最终同意嫁给我。可与此同时,我又悄悄和其他女人在一起。”章辉脸上流露出深深的痛楚和羞耻。 普克问:“项青知道你和其他女人在一起的事吗?” 章辉说:“我觉得她知道,她只是装作不知道。这种感觉更让人受不了。我觉得再这样下去,我可能会心理变态,但又一直不能自拔。所以这一次,项青突然提出跟我分手,虽然很痛苦,但想想又觉得未必不是件好事,帮我彻底从中解脱出来。” 说完,章辉又补上一句,说:“我想项青这次和我分手,很可能与你有关。”说这话时,章辉的目光回避开普克。 普克没有马上说话。想了一会儿,又问章辉还有没有其它比较特别一点的事情。章辉说没有了。两人又谈了几句,普克看看确实没什么有价值的东西了,谢了章辉,两人便各自走了。 回到宾馆房间,普克心情急切地给米朵打了个电话。米朵接通电话以后,普克马上说:“米朵,我又有一件麻烦事想请教你,但不是医学上的问题,而是女人的事。” 米朵听普克语气严肃,也认真地说:“你讲吧,我看自己能不能帮你。” 普克略有点为难,但仍然说:“一个女人,各方面都算得上优秀,有一个交往了十年、非常爱她的男朋友,但她却始终拒绝嫁给他,也坚决拒绝与他发生性关系,甚至允许男朋友另找其他女人解决性欲,而她自己却并不再和其他男人来往。米朵,你以一个女人的角度帮我分析一下,这个女人可能会有什么样的问题?” 米朵听完,短暂地沉默了一会儿,说:“我想最大的可能性是,这个女人过去有着非常非常痛苦的性体验,她维持现在这个男友的关系,并不是正常的恋爱,而是想找一个男人作为某种……怎么说呢,可能是她有另外某种隐藏的原因,使得她根本不想恋爱,但又怕引起外界注意,所以找一个男友作为掩饰。” 普克说:“我明白你的意思了,让我想想。”说着,普克挂了电话。 米朵知道普克陷入问题时,总是这样,她已经很习惯了。 普克放下电话,脑子里隐隐有了一种模糊的印象。 他回忆着刚才和章辉的谈话,在章辉的印象里,项青与项伯远的关系是客气而生疏的,与别人印象中项伯远和项青关系亲密是不一致的。那么,到底是章辉的感觉有误,还是别人的感觉有误?项伯远与项青之间真正的关系,究竟是亲密还是生疏呢? 普克想,章辉与项青在一起虽然没有像一般情侣那么密切,但毕竟有十年之久,而且看得出章辉是真正爱着项青的。这样的话,章辉对项伯远和项青之间关系的感觉,很可能不会有误。但说项伯远和项青关系亲密的,不止是项青自己,而且包括项兰、周怡,还有马维民,难道他们的感觉全都是错误的吗? 也许,还有另一种可能性。那就是两种感觉其实都是正确的。即,在章辉面前,项伯远和项青是生疏客气的,而在其他人面前,项伯远和项青又是亲密的。如果是这样,又是为了什么? 普克苦苦思索着,章辉与其他人的感觉为什么会不一样?是不是因为章辉与项青的关系,本来就和其他人与项青的关系不一样?章辉与项青是恋人关系,而其他人呢,或者是亲属,或者是朋友,这几种关系当然有所不同。章辉将项青当作恋人,自然会排斥项青再与其他男人的恋情…… 想到这里,普克心里那种模糊的感觉清晰起来,有一个令他感到恐怖的想法浮现在他脑海里。 难道,项怕远与项青之间的关系,并不仅限于父亲与女儿之间的关系?他们能够表现在家人、朋友之间的亲密,却不能表现在项青的恋人面前,他们之间,难道存在着担心被章辉所排斥的关系么? 普克久久地怔在那里,不敢相信这就是自己苦苦寻找的结果。 24 三月二十八日早晨,新的一天又开始了。 普克通宵未眠,考虑了几乎一整夜,最后决定找项青谈一次。普克明白,自己也许是凭着一种情感上的冲动在冒险,但普克又觉得,这个险很可能值得一冒。而且,除此之外,普克发现真的很难通过其它办法再深入调查下去。 普克拨了项青的手机,接通以后,普克说:“项青,我是普克,我想和你单独谈一谈,就今天上午,你看可以吗?” 项青没有马上说话,过了一会儿,她开口了,声音有些暗哑,但显得很沉静:“好吧,你来我家,家里没有人了。”说到“家里没有人了”时,普克仿佛能听出话音外那种说不出的悲凉。 普克很快来到项青家,院子门和客厅门都开着,普克进到客厅时,项青正站在客厅里那幅名叫《记忆的持续》的油画前,凝神看着。听到普克关门的声音,她慢慢转过身来,脸上露出一个淡淡的微笑,目光里有种悲凄和了然。 普克心里马上想,项青是不是已经知道自己要和她谈什么了。在项青默默的注视中,普克慢慢走到项青面前。 项青笑笑,又转过身去看那幅画。时间还早,客厅里的光线不是很充足,灯也没有被打开。那幅画原本就黯淡的色调,更透出一种说不出的阴郁。普克站在项青身边,看着画面上那片苍远深蓝的海面,变形的表盘和错乱的时间,焦虑不安的黑蚂蚁,还有流水般变形的肢体以及肢体上似闭非闭的眼睛……那种从恶梦中醒来时的感觉又一次悄悄浮上普克心头,不安、焦虑。悲伤、恐惧,还有深深的绝望。 项青声音暗哑而轻柔地说:“很少有人知道我为什么会喜欢这幅画。也许只有我父亲真正懂得。我将这幅画挂在客厅里时,他什么也没说,只给我念了一首小词:花非花,雾非雾,夜半来,天明去。 来如春梦不多时,去似朝露无觅处。“ 普克沉默着,转头看着项青。项青惆怅地一笑,没有看普克,而是去饭厅为普克倒了一杯水,放到沙发前的茶几上,说:“坐下聊吧。” 普克走到沙发前坐下,项青坐到他对面的沙发上。 沉默了一会儿,项青淡淡笑着说:“那个杯子……我知道你拿走了……我也知道,下面该发生的是什么事了。” 普克注视着项青,项青眼圈下一片乌黑,显然是睡眠不足。普克知道自己也差不了多少,昨晚,他几乎整夜都在思考。 项青仰起头,环视了一下整个大厅,眼睛里是一种无限的苍凉,同时又似乎是一种彻底的释然。 项青说:“其实,第一天见到你时,我就有种预感,觉得这种持续了多年的痛苦,应该结束了。只是我的计划已经开始,再想回头都不可能了。普克,我想给你讲个故事,不管怎么样,你都安静地听我讲完,好吗?” 普克看着项青,默默地点了点头。项青的双眸深深注视着普克,似乎要一直看到普克心里去。然后,项青温柔地一笑,说:“在讲这个故事以前,我想告诉你,如果在这几天里,你感觉到我对你有某种特别的感情,请相信这不是我计划的一部分,而是一个女人最真的感情。好,现在我就开始讲这个故事给你听。 “有一个男人,出身于一个普通的工人家庭,多年以前,凭着自身的才华和努力,考上了大学,毕业后有一份不错的工作,他是没有太大的野心的那种男人,但对生活和前途充满了信心。 “在那个特殊的年代,这个男人身边出现了一个女人。这个年轻貌美的女人,因为家庭出身的问题,在遇到这个男人之前,几乎失去了享受正常生活的权利。 “但这个女人很聪明,她靠着自己的美丽和智慧,巧妙地制造了一些机会,渐渐得到了那个男人的感情。很快地,他们便组织了一个小家庭。在刚结婚的几年里,这个小家庭的日子虽然平淡,但算得上和谐甚至幸福,婚后两年,他们第一个孩子出生了,是个女儿,长得很像父亲,父亲总是怜爱地叫她小青。 “小青很小的时候,她的父母亲都是疼爱她的,尤其是父亲,简直把她看作了掌上明珠。如果就这样下去,她也许会和大部分孩子一样,过着普通而恬淡的生活,直至长大,也变成这个世界上一个普通的成年人。 “可是,那个特殊的年代结束了。小青的母亲有了追求事业的自由和权利,开始走出家门,为了她的目标而努力。从那时起,小青开始感觉到自己正渐渐失去母亲的爱,她不知道这只是母亲个人的原因,而以为是自己不够好,心里慢慢变得不安、恐慌。小青想,如果自己一切都做到最好,是不是母亲还会回头来爱她,就像以前那些日子一样。 “所以,小青从小就学会事事尽可能做到最好,试图以此来挽留母亲的爱。她总是小心地揣摩别人的心思,迎合别人的话,让别人夸奖自己。她像个小大人一样,学着关心照顾别人,温柔。懂事、听话,几乎从不违拗大人的意志。有时候,大人有一点小小的不高兴,她马上会担心,是不是由于自己的差错,才惹得他们不高兴?她一天到晚活在这种担忧里,生怕最后会彻底没有人爱自己。 “好在,虽然她的努力没有赢得母亲的爱,但父亲还是一如既往地爱她。当她表现得越来越懂事时,父亲对她的爱似乎也在增加。也许因为,母亲不仅不再像以前那么爱她,而且也不像以前那么爱父亲,所以,父亲也将对母亲的感情转移到她的身上。她既能感觉到父亲对自己的爱,同时又深深地忧虑有一天会失去这份爱。在这种焦虑之中,她对父亲情感上的依赖渐渐到了不能控制的地步。 “小青八岁时,妹妹出生了。妹妹长得像母亲,美丽可爱得像一个小天使。可是母亲似乎也并不爱这个长得像自己的小女儿,母亲的心好像已经被外面的什么东西牵走了。小青看着这个洋娃娃一样的小妹妹,心里充满了怜爱,想到自己渴望爱的感觉,便发誓一定要好好地保护妹妹,爱妹妹,不让妹妹体验她曾有过的恐惧。 “母亲总是不在家,父亲照顾妹妹照顾得很辛苦。小青很小的时候,便学会帮着父亲带妹妹,稍大一些时,她几乎接过了全部带妹妹的任务。父亲为此更加爱她,她虽然从小要做比其他同龄小孩子多得多的家务事,但能够因此得到父亲的爱,让她感觉心里很踏实。同时,看到妹妹一天天长大,虽然没有母亲在身边,似乎也不缺少爱,她觉得很欣慰。 “可是后来,生活发生了越来越多的变化。母亲虽然回家了,但常常和父亲吵架。开始父亲还和母亲吵,渐渐父亲在母亲开始发脾气时,便不太开口了。有一次,她听到母亲骂父亲窝囊废,还骂了其它很多她并不是太懂的话,她看到父亲流泪了。那一刻,她心里多么可怜父亲,多么不愿看到父亲伤心。所以当母亲离开家以后,她小心地去安慰父亲,可是父亲抱着她哭得更伤心了。 “有一次,父亲对小青说,他要与母亲离婚,问她如果父母亲离婚了,她愿意跟谁。那时候,她还不怎么懂什么是离婚,但她们学校有一个同学的父母是离婚的,常常被人嘲笑,变得十分可怜。所以她对父亲说,她不要他们离婚,要他们一家人全部都在一起。父亲苦笑了,还是和母亲谈离婚的事,但母亲却不愿意离,而且从此以后也不再和父亲吵架,但是对父亲的态度,连小青都感觉得到那种冷淡和轻视。 “父亲开始喝酒了。从那以后,再也没有戒过。父亲喝过酒,常常眼睛直直地看着小青发愣,有时看着看着,眼泪就流下来。那时她已经渐渐长成一个大姑娘了,个子比同龄孩子高,容貌也越来越美,她长得像父亲,父亲是很英俊的。当父亲喝过酒,用那样的眼神直直地看着她时,她心里会慢慢涌起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既有点害怕,又感到愉悦,还有隐隐约约的不安和向往。而看到父亲流泪,会让她觉得十分心痛,是那种真正发自内心的疼痛。她知道,自己是爱父亲的。如果父亲母亲真的离婚,她会选择和父亲在一起,而且要带上妹妹,反正这个家里,母亲谁也不需要。 “又过了两年,小青十六岁了,已经有过初潮,胸部也痛痛地发育起来。父亲仍然一直喝酒,母亲仍然不管这个家,不理会这个家里的人。她隐约知道,父亲似乎不和母亲睡在一张床上,而母亲常常晚归,有时候还会彻夜不归。父亲好像变得很消沉,从早到晚都闷闷不乐,只有喝过酒,好像才会显得稍微高兴一些,又用那样的目光直直地看着她,而且常常看着看着就流泪。她从不知道一个成年的男人会流那么多泪,而她也不明白为什么,父亲的泪更让她感觉到自己爱他。 “终于有一天,父亲又喝过酒,坐在椅子上看着她时,流下泪来。她的心跳得很厉害,但仍然轻轻走上去,站在父亲面前,抱住父亲的头,将父亲的头埋在她发育起来的胸前,温柔地抚摸父亲湿源源的脸。父亲先是有点吃惊,然后紧紧地搂住她,越搂越紧。她不知道为什么也哭了,觉得心里很痛,为父亲痛,也为自己痛。父亲听到她哭,站了起来,父亲比她高出很多,低下头看着她,发生不可控制的事情…… 有一天父亲告诉我,他的避孕的工具被母亲看到了。 父亲与母亲长年不在一起,母亲也知道父亲基本没有什么外面的朋友,更不用说情人,惟一可能用到这种东西的,只有…… “在听到父亲这样告诉她时,她的心一下子沉到谷底,可同时又似乎看到一丝希望。她想,如果母亲像任何一个正常的母亲一样,在发现真相时暴怒、痛恨、斥责。 打骂她,对她都是一种帮助。甚至母亲杀掉她,对她来说,也许都是一种解脱。她战战兢兢地等着母亲找自己查问真相,她想,只要母亲这么做了,说明母亲多少还是有一点点爱她,将她当作亲生女儿的。 “可是,母亲像是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一样,除了在与她和父亲三人同处时,更多了几分漠然和生疏,也许还有几分轻蔑。然而,无论母亲心里有什么样的感觉,母亲从来没有一次直接或间接地问过自己的丈夫和自己的女儿,在他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在等待中,她的心渐渐变得枯死。她明白自己和父亲已经是万劫不复了。为了不显得那么古怪,她接受了另一个年轻男人的追求,可是她心里明白,她是不可能与那个年轻男人有任何结果的。她一直拒绝与男朋友亲近,有一次,男朋友控制不住,几乎是强暴了她,起初她拼命反抗,最后她放弃了反抗,因为,她内心深处,还在做最后一丝挣扎,她想知道,如果她决心挽救自己,回到正常人的生活中,不知道是不是还可以获得成功。 “可是那种过程中的痛苦令她明白了,除了父亲,她的灵魂、她的肉体以及她的情感,都不能再给别人。她要和男朋友分手,在男朋友的再三道歉和保证之下,她要求从此以后男友永远不能再侵犯她,哪怕男友在外另有女人,只要不被她和家人知道,她可以容忍一切。 “渐渐地,除了恨父亲之外,她更加深刻地恨另一个人,那就是母亲。从一开始,就是因为母亲在情感上抛弃了父亲和她,才使得父亲与她沉沦到地狱。现在,母亲生活在平凡而美好的人间,却眼睁睁地任凭他们继续沉沦,连最后一丝希望也不留给他们。 “小青想,总有一天,她要让母亲尝到母亲自己酿制的苦酒。她发誓,甚至为此不惜一切代价。在这种誓言的激励之下,她开始像一只猎犬一样小心地捕捉着母亲一丝一毫的秘密,她知道只有利用母亲的弱点,才能获取成功。终于,她发现了母亲的一个情人,比母亲年轻,与母亲具备同样的为了达到目的可以不择一切手段的天性。她耐心地观察着,察觉了母亲这个情人的贪婪,她有了自己的计划。 “在这个计划中,小青利用了另一个人的感情。那是她的外公,这个家族中真正比较了解她、关心她的人。外公老了,外公有很多钱,可是过去的经历让他对于暴露自己的财产心怀忧虑,所以他的大部分财产都以匿名的形式投放在一个公司,只有他的女儿及外孙女知道,这个公司的大部分股份是他的。小青被外公信任地安置在这个公司里,从一名最低职位的职员做起,凭着她的能力和外公的默许,悄悄掌握着公司内相当一部分权力。 “当小青开始追踪母亲并发现母亲的情人时,小青察觉到母亲的情人另有一个真正的情人,他正在暗中夺取公司里的权力,母亲的情人当然从母亲那里了解到了公司的背景,他一方面欺骗母亲,一方面欺骗公司,想在所有人的眼皮下,将公司偷过去。 “小青去找了外公,告诉了外公母亲与情人的关系,并将母亲情人的阴谋同样加在母亲头上。外公对母亲彻底失望,决定将公司未来的归属交到小青及妹妹手里。 很快,母亲对外公的变化有所感觉,并深知外公说一不二的性格,开始考虑自己的未来。因此,利用自己的地位和公司的关系,暗中获取非法的利益,并在公司做了种种的安排,企图为自己和情人争夺公司的归属权。而这一切,都被小青看在眼里。 “在小青三十岁生日前,外公突然病了,并且不会再有太多的时间留在这个世界上。现在她意识到了时间的紧迫,也意识到机会的难得。在这种无形的斗争中,她本来已经有些淡忘的罪恶的恋情又悄悄浮现。在这段时间里,她对父亲充满了前所未有的爱和恨。她看到父亲已经完了,绝不会再重新回到正常的生活,她爱父亲,害怕看到父亲过着灵肉分离的日子,她恨父亲,因为所有的痛苦都是因为父亲的存在。 “她终于作了决定。她决定帮助父亲从无穷无尽的折磨中解脱,也借此帮助自己,做她人生中最惨烈的一搏。她已经想好两个结果,如果成功,她也许还能脱胎换骨重新生活,并且给妹妹以自己全部的爱。如果失败,她将不带一丝眷恋地离开,永远告别内心深处纠缠了她多年的罪恶感。 “她开始实施自己的计划。她杀死了自己的父亲,并嫁祸于自己的母亲。她清楚地知道父亲死的那一晚,母亲整夜在外与人幽会。父亲死后,她的伤心和悲痛都是真实的,因为她从来也没有不爱过父亲。她设计好了种种情节,如果不是因为那个不像警察的警察出现,也许一切都会按照她的计划进行。” 项青的脸色在普克凝神听她说话时,变得愈来愈苍白,嘴唇也逐渐失去原有的红润。普克忽然察觉,项青的目光开始涣散,声音也渐渐虚弱无力。普克不由从沙发上站起身,走到项青面前蹲下,眼神哀伤地看着项青,心里有一种不安的预感。项青软软地靠在沙发上,看着普克走近,微微地笑了。 项青抬起手,虚弱地说:“你拿走了杯子,我就明白了。其实,从开始和你谈话起,我就隐约预感到自己必然失败。而我却已无法回头,即使在我杀死父亲之前你就出现,我也仍然无法回头。因为从十六岁起,我就开始一点点毁灭了。遇见你之后,我忽然发现,原来自己仍然可以有正常的爱,要是我早些知道就好了。从前,除了父亲,我从没觉得想和一个男人亲近,可是普克,如果你能明白一点点我经历过的悲剧,我很想在走之前,像一个有正常情感的女人一样,被一个有正常情感的男人抱一次,吻一次,可以吗?” 普克看着项青,他明白项青对自己做了什么,生命力正像退潮的海水一样,从她身体里快速退去。普克又一次想起了那幅《记忆的持续》,想起了里面那种悲伤的梦境一样的气氛,想起了那些扭曲的时钟,想起了物与物衔接处混乱的而透出深深痛苦的逻辑,想起了那排长长的睫毛下永远似闭非闭的眼睛,想起了所有不安、忧伤、焦虑、折磨的回忆盘踞脑海时的感觉……他的心被一种强烈而真实的痛苦充塞,俯下身子,看着项青美丽而绝望并渐渐失去生命力的眼睛,慢慢靠近项青的脸,轻轻地在她柔软而冰冷的嘴唇吻了一下。然后,普克温柔地抱起项青,让项青的头软软地靠在自己的肩上,一下一下,轻柔地抚摸着她瘦削的脊背,酸楚地感觉着那个身体的温度一点点地降低…… 项青发出了轻轻的幸福的叹息,普克将耳朵贴近她的嘴唇,最后一次听到项青轻柔的声音:“我的房间里,有你需要的东西。求求你,不要送我去医院,就让我安静地走吧……你知道吗,我看到,有一片很美很美的草地,一只蝴蝶在草地上飞,飞呀……飞呀……这是梦吗?呵,这是爸爸……爸爸问我,哪一个是梦,是我呢,还是蝴蝶呢……哦,原来我会飞呀……爸爸,爸爸……我也会飞呀……” 然后,普克的耳边,便再也没有声息。 普克的身体像是僵直在那里,久久地不能移动。他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头脑中只是一片茫茫的空白,好似苍穹中最原始的寂静。然而同时,又一直听到海浪退潮的声音,无休无止,一波一波,越来越远,哗……哗…… 哗…… 25 普克准备离开A市了。 项青在自己房间的桌子上,留下了好几张密密麻麻写满字的纸,那是项青在自杀前的夜晚,一个字一个字,详详细细写下的全部作案经过。整个实施过程,与普克用第二条逻辑进行的推理分析基本一致,但在项青的计划中,有更多的细节和机动方案。 比如,项青杀死欧阳严之后,拿走了欧阳严的手机,搜走了周怡留在欧阳严处的内衣及其它一些物品,这些都是项青预料到周怡发现欧阳严死时,会急着想收走的。可以想象,当周怡发现这些东西已经不见了时,内心会充满什么样的恐惧和慌乱,凭周怡的想象力,已经无法猜测下一步可能发生什么可怕的事情。 至于项青用注射空气的方法杀死欧阳严,也是为了将嫌疑引到周怡身上。即使周怡没有那么快就疯,曾克他们在调查过程中也会发现,周怡因为患有糖尿病,早些年曾长期注射胰岛素,为了方便,周怡自己也学会了注射。所以,准确熟练地将空气注射到欧阳严的静脉里,对周怡来说是件轻而易举的事,自然给她身上多添了几分嫌疑。 周怡在意识到周至儒将把全部财产留到项青项兰名下后,利用自己的职务之便,在近两年内先后收受总数超过三百万元的贿赂,这些赃款全部以各种名义通过利基公司进行转账,而所有非法的转账记录都被项青暗中掌握。利基公司里有欧阳严在周怡暗中协助下建立的一层人事网络,也有欧阳严隐瞒周怡建立的一层网络,更有项青花费多年精力悄悄建立的更加根深蒂固的一层网络。因此,欧阳严在表面的清白之下,其所有不合法的行为,基本都被项青洞悉。而这些内容,周至儒当然也—一了解,为此更加坚定了将利基公司交到项青手中的决心。 项青也有没预料到的事,那就是周怡对欧阳严的感情。以项青扭曲的情爱观来看,母亲周怡与欧阳严之间存在的,纯属一种肮脏的肉欲和金钱交易的关系,而不会有真正的感情。所以,项青没想到母亲周怡在看到欧阳严死亡之后,居然会打120求救,而以为周怡只会悄悄地逃离现场。按照那种发展方向,项青做好了另一种更为精密的设计,很可能会使周怡最终百口莫辩。如果说项青的计划中出现重要漏洞,也是在对母亲人性的估计上,还没做到了如指掌,但这也是项青自身情感世界长期变形导致的结果。 在项青的计划里,周怡不是疯掉,而是被逼得走投无路,最后以一死了之。或者,如果周怡还不肯彻底放弃生命,项青也设计好了杀死周怡、同时又制造出周怡自杀假象的方案。但在项青实施计划时,即周怡变疯之前的那一夜,项青与周怡进行了一次谈话。项青向周怡一一列举目前的局势,让周怡意识到,所有的证据都说明她就是杀害项伯远及欧阳严的凶手。她通过利基公司转账处理的非法所得,也即将被项青送交司法机关。周至儒已经决定在他即将到来的死亡之前,将所有财产转到项青项兰名下。而欧阳严其实一直在欺骗利用周怡,之所以和周怡在一起,其实只是为了他和他真正的情人争夺利基,这一点,项青将向周怡提供李小玲的照片、欧阳严为李小玲购房购物的凭据等充足证据。而最后,项青告诉了周怡,周怡曾经有所怀疑、但却装作不知、最终不闻不问的那件事,即项伯远和项青之间的乱伦关系,一直都发生在周怡身边。这种罪恶关系导致了项青心灵的毁灭,导致了项伯远和欧阳严的死亡,而所有这些罪恶的源泉,都是周怡的残酷无情。 项青设想,在这样一场谈话之后,周怡很有可能会自杀。如果她不自杀,项青就会亲自杀了周怡。可是在谈话快结束时,项青发现周怡的目光已经混乱不堪,最后全部涣散,而且开始胡言乱语。在项青反复的观察和试探中,项青确信周怡不是在装疯,而是真的疯了。这样的结局,对于项青来说,也许更能发泄心中多年的仇恨。 但正如项青死前对普克所说,从普克开始着手调查后,项青已经感到了一种危机。她觉得以自己从前设计的方案对付一个普通思维的警察,也许绰绰有余,而对于普克,则失去了成功的把握和信心。但也正如项青所说,那时收场也来不及了。她只有硬着头皮继续下去。当项青发现那个失踪的茶杯后,便已明白了普克想到了钟的细节。而之所以想到钟的细节,只有可能是对整个案子产生了另一种分析。 项青也知道,如果自己坚持下去,普克虽然会怀疑她,但也很难拿到有效的证据。即使知道项青有隐情,甚至查出周怡根本不是凶手,可也同样无法证明项青就是凶手。从案情发展来说,项青算不上彻底失败。问题是,项青对于自身的生命,本来就没有太多的留恋,而她在与普克接触中所产生的那种隐约而真实的感情,却令项青意识到自己彻底的无望。所以,项青放弃了所有的挣扎,安安静静在普克面前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有一点项青没有写在纸上,但普克心里是明白的。 项青即使已经打算向普克坦白整个作案过程,并结束自己的生命,本来也可以不留下那份说明真相的字据。但她知道普克会答应自己最后的请求,不将她送到医院进行抢救。可那样的话,对于普克来说,则很难向公安机关作出必要的解释。因此,项青才留下那份材料,以证实普克的清白。 那一天,普克是在知道项青确实已经死了之后,才给马维民打了电话。当马维民带人赶到项青家,大家分头进行检查时,普克与马维民先到了项青的房间。窗前的桌子上,摊着一本西洋画家的画册,翻开的那一页,是以自杀的方式结束自己生命的荷兰画家梵高的最后一幅作品《麦田上的乌鸦》。普克知道,这幅画是梵高自杀前在田野上画的。就在这一页上,便放着那一份讲述整个案情真相的材料。另外,还有一个信封,上面写着普克的名字。 当时,普克和马维民对视了一眼,普克从画册上轻轻拿起那个写着自己名字的信封,默默地装进自己的口袋。马维民轻轻叹了一口气,什么也没有说。 后来普克独自一人时,打开那个信封。白纸上是项青纤秀的字迹:第一次见到萤火虫,还是在很小的时候。 我看到一盏小小的闪着绿光的灯,在树丛里摇摇摆摆地飞呀飞。我充满好奇地想捉住它,可它虽然飞得不快,却总是捉不住,在黑暗的树丛里一闪一闪,又神秘又美丽。 我一直想捉住一只萤火虫,把它装进一个透明的玻璃瓶,将那盏会飞的小灯留在我身边,并且好好地照顾它,让它可以一直闪亮下去。我猜想,在这样一盏小灯的陪伴下,再漆黑的夜晚可能都不会再做噩梦了。真的,我多想得到这盏会飞的、发出荧劳绿光的小灯呀。 后来,我告诉了父亲自己的愿望。有一个晚上,父亲带着我来到有萤火虫出没的树丛,他又高大又敏捷,很快就捉住很多只闪亮的萤火虫,把它们一个个全装进我们带来的透明玻璃瓶里。在黑暗中,那个瓶子像个有魔法的宝瓶,发出柔和的、淡绿色的荧光,而那荧光像是有生命,轻微地、不断地颤栗着、抖动着。 那个夜晚我觉得自已很幸福。我将那瓶有生命的荧光放在我的枕头边,一直一直看着它。以前总是令人畏惧的黑暗变得宁静而安详,我在荧光的陪伴下,甜蜜地睡着了,整个晚上都非常平静,一个梦都没有做。 第二天早上,一睁开眼睛,我就带着欢欣和喜悦转头去看昨夜那瓶美丽的荧光。可是,我就像进入一个真正的噩梦。我看到那个玻璃瓶里,所有昨夜都发出美丽荧光的萤火虫们,那些有生命的会飞的小灯,全都静静躺在瓶底死去了。那时我还小,还不确知什么是死亡,可我当时真的就是知道,它们全都死了,再也不会发出淡淡的、绿荧焚的光,再也不会在树丛里摇摇摆摆地飞,再也没有生命了。 普克,我不知道为什么,在这样一个临行前的夜晚,会想起这样一件童年的往事。也许我觉得,自己就像一只生活在黑暗里的萤火虫,黑暗是我的保护神,在黑暗中我是安全的,还可以发出自己淡淡的微光,在树丛里慢慢地却自由地飞来飞去。 可是遇到你,我忽然开始向往光明的世界了。这种光明对我充满了诱惑,使得我甘愿放弃从前的一切,换取一丝丝生活在光明中的可能性。然而,这是我早已注定的命运,当我放弃黑暗来到光明时,我便会在晨哦中静静死去。 我走了。然而心里第一次有了真正的安宁。对于你带来的这一切,我心里没有丝毫的怨恨,除了绝望的希冀,便是深深的感激。因为,你让我知道了,这个世界上还有光明。 我爱你。 离开A市前,普克去看了项青的外公周至儒。 在项青为外公设计的那个美丽安静的院落里,周至儒如同普克第一次见到的那样,安坐在藤椅里,脸上似乎没有太多的表情,而从前清亮的目光,却显得有些黯淡、浑浊了,整个人也像是缩小了一圈。 普克与周至德一直默默地坐着。上一次,在他们之间,坐着温柔美丽的项青,而那天项青的脸上,常常带着些淡淡的羞涩。此时,普克很想说点什么,但总是无法开口,心里被无边无际的酸痛和悲凉涨得满满的。周至儒也是那样,一动不动,像具石塑的雕像般没有生命力。 直到起身准备离开时,普克才下决心开了口:“您早就知道项青的秘密,您知道她的伤心,为什么不帮帮她?” 周至儒脸上松弛的肌肉抽搐了一下,缓缓地摇摇头,眼睛望着远方,声音空洞地说:“我试过……我还找周怡谈过……可是,太迟了。我知道得太迟了,已经无能为力了。” 两人都沉默了一会儿,普克简短地和周至儒道了别,在转身往外走时,心里突如其来地涌上一层悲痛,又夹杂着不可抑制的愤怒,他不自觉地握紧拳头,在心底呐喊着:“那么多年,为什么没有一个人帮她,眼看着她那样一点点沉没下去!为什么?为什么?!她本来还有救,她本来还可以有一个新的开始……” 周至儒木然地看着普克离开,两行眼泪无声地滑落。 普克快步走出了院子,内心那种极度的郁闷令他有种快爆裂的恐惧。普克在两旁长满樱花树的路上茫然地走着,樱花已经在含苞待放,而那个被痛苦折磨了一生。 苦苦求助却得不到回应的女人,已经永远离去了。普克第一次在心底感到如此深的伤心,而他不知道这种伤心是否能与项青忍受了一生的伤心相比拟。 离开A市前的那个晚上,普克无法停留在宾馆的房间里。那个淡紫色水晶花瓶仍然放在茶几上,里面的残花早已被收走。在过去短短几天时间里,一个女人的气息被悄悄留在这个房间,萦绕不散。这种气息,令普克无法平静自己的思绪。 普克在A市夜晚的街头茫然地游荡。不知不觉中,来到了项兰唱歌的“蓝月亮”酒吧。酒吧的演出台上,乐队正在演出,一名女歌手正在唱那首项兰曾唱过的歌,已经到了快结束的时候,女歌手一直重复着最后一句歌词:“但愿人长久,千里共蝉娟。但愿人长久,千里共蝉娟……” 普克坐在吧台前的高凳上,要了一扎啤酒,慢慢地喝着,耳朵里萦绕着女歌手反复吟唱的那句歌词,忍不住回头去看台上,正遇到那个吉它手肖岩的目光。 稍后,肖岩来到普克身边坐下,也要了一杯啤酒。 “我记得你是阿兰姐姐的朋友,叫普克是吧?”肖岩主动地对普克说。 普克微笑一下,说:“你好,肖岩。” 肖岩随意地问:“这两天你见过阿兰吗?她一直没来乐队,打电话到她家,总是没有人接,大家都不知道她在哪里。” 普克沉默了一会儿,说:“肖岩,你爱阿兰吗?” 肖岩一怔,没有马上回答。喝了一大口啤酒,慢慢咽下去,说:“什么是爱呢?我们这些人混在一起,有时候只是太害怕寂寞。就像阿兰对我,其实也不一定是爱。我们每个人都不是完整的自己,而像一些碎片。碎片和碎片在一起,怎么能够真正相爱?” 普克看着肖岩,肖岩脸上写满惆怅,眼睛像他演出时那样,看着不知什么地方,仍慢慢地说:“阿兰还不够了解她自己。你知道吗,她总是喜欢跑出来和我们在一起,和我在一起,其实只是因为她那个家的气氛太冰冷,她觉得没有人真正关心她、了解她、需要她。阿兰只是想逃离她的家而已。” 普克喝了一口酒,犹豫了一下,还是说:“阿兰现在住在医院。” 肖岩扭头看看普克,普克从他那双总是带着点儿忧伤的眼睛里看到了关切。 普克说:“阿兰不敢告诉你,她有了你的孩子,已经做过手术了。” 肖岩呆在那里。好一会儿才说:“她,她住在哪个医院?” 普克说。“我不知她现在是否需要你,也许,还是你自己试着去找找比较好。” 说完,普克喝干了杯中的酒,转身走出了酒吧。 临行前,普克最后去医院见了一次项兰。 项兰只对普克说:“我知道,其实并不是你毁了我们这个家。可我现在真的不能见你,也许有一天,我会找你好好地谈一次。但是现在,还是请你走吧。” 普克在病房里站了一会儿,终于只说了一句“保重”,便默默离开了。然而他在病房的门外站了很久,听到项兰在里面狂乱的哭泣,听到那哭泣声持续了很久后,渐渐弱下去,直到房间里完全安静。 普克默默地向窗户里看了一眼,项兰坐在病床上,目光看着前方,里面有深深的痛苦,然而那种痛苦里透出成长的痕迹。 普克轻轻叹了口气,悄悄转身离去。 普克暗暗在心中祈愿,一直生活在项青羽翼之下的项兰,如果能够挺过这场深重的灾难,希望她从此变得独立,真正健康地成长起来。 普克离开A市,是马维民亲自开车送他去火车站的。离开车还有一段时间,两人便坐在马维民的车里,又进行了一番谈话。 马维民说:“小普,我现在有种很复杂的感觉。干了那么多年刑侦工作,惟有这一次,在案件侦破之后,心里没有一点儿喜悦和成就感,反而觉得很沉重。我和项伯远项青相识多年,真没想到,这样一个乱伦的悲剧竟然出现在他们身上。” 普克说:“其实,家庭伦理伴随着家庭的起源和发展,是道德的重要内容。家庭伦理是人类社会构造保持稳定的基本凝聚力。每一个人都出身于某个家庭,不管这个家庭是否完整,木管是现在的文明社会,还是从前的原始社会,都存在着形式和内容虽不相同但作用颇为相似的伦理和道德标准。自家庭出现以来,乱伦的禁忌便是家庭伦理的核心和基础。马局长,不知您有没有看过美国社会学家摩根写的《古代社会》那本书?摩根在书里总结了他对纽约州印第安人部落社会构造的研究,从亲属称谓这个线索人手,仔细分析并追寻氏族伦理的形成和发展。这本书后来成为恩格斯《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的论据。” 马维民说:“以前在党校学习时,我读过《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这本书。那时候年轻,还没能充分领悟道德的重要作用,只着重理解生产条件的变革及其引起的社会结构的变化。后来在实践中慢慢认识到,道德是一种意识形态,作为观念这一上层建筑的重要组成部分,在一定的条件下,对经济基础具有巨大的、甚至是决定性的反作用。” 普克说:“我看到现在有一批被宠坏的宝贝,一味追求跟着感觉走,单纯注重物质感官上的享乐,完全忽视伦理道德的约束,纵欲、吸毒,标榜自我,对任何社会性及历史性的问题都无力思考。以那些甚至在西方也早已被视作腐朽和垃圾的生活方式作为时尚,真令人担忧。” 马维民脸色沉重地说:“的确,这些不良现象应该说是我们干公安的目睹得最多。唉,说起我们的眼睛,真是看了太多的罪恶,也见了太多的悲剧,就像这次项青的案子,说起来似乎项青是策划并实施了罪恶,项伯远、周信是受害者。而实际上,真正最悲惨的受害者,我倒觉得是项青本人。” 普克垂下眼睛,语气低沉地说:“真的,最可怜的就是项青了。项青从童年开始在情感上就被母亲周怡抛弃,而将情感寄托到父亲项伯远身上后,又被项伯远拉入一种畸形的恋情里,她本身那么敏感、聪慧,清晰地洞察着自身的沉沦,渴望自己被人拯救,却最终失去希望,在孤独的黑暗中变成魔鬼……我想,真正的罪恶之源,其实正是周治的自私与冷酷。” 马维民缓缓地点点头,说:“周怡听说项青死了以后,也在精神病院跳楼自杀,说不定在她残存的潜意识里,也是明白这一点的。对了,小普,我一直想问问你,在你跟我谈到两种逻辑分析的第一种时,你究竟怎么会想到,因为前提和结论之间那个重大的矛盾,而使整个推理最终被否决的呢?” 普克说:“我想可以这么解释。谋杀是人际矛盾斗争中的最高形式,它的动机多种多样,有财产纠纷、情感纠葛、仇恨与复仇、帮派斗争,甚至像我上次查的那个案子中,陈志率自认为是在执行社会正义。我们查案的核心,就是要找到凶手作案的动机,而这种动机产生的原因正是人际矛盾斗争中的主要矛盾。同时,在矛盾中还存在着矛盾的主要方面和非主要方面,它们在特定的条件下可以相互转化。而谋杀者起初处于矛盾的非主要方面,为了在矛盾斗争中取得支配地位,经由谋杀这种途径,将自己原来的非主要方面转化为主要方面。在侦查谋杀案的过程中,如果能够发现主要矛盾,分辨主要方面和非主要方面及二者地位的转化,通常便可以经由作案动机找到凶手。” 马维民思索着说:“嗯,就像在项伯远这个家庭中,项青十六岁以前,家庭关系的主要矛盾是项伯远与周怡之间的夫妻矛盾;项伯远与项青之间发生畸形恋情后,则他们俩与周怡之间的关系成为主要矛盾。由于项伯远性格的懦弱和退缩,他在矛盾斗争中的地位一再降低。 实际上的主要矛盾,已经成为项青与周怡之间的权力争夺。在相当长一段时间里,周怡都是矛盾的主要方面,在家庭关系中占据支配地位。直到项青慢慢积蓄力量,设计出这次精密的谋杀,将自己由从属、被支配地位的非主要方面转化为主要方面。“ 普克说:“正是这样。只不过,像这样一类智慧型的谋杀案,经过罪犯精心的设计和布置,制造出种种假象,以次要矛盾掩盖或混淆了主要矛盾,或者颠倒矛盾的主要方面和非主要方面。而我们在侦查案件的开始,由于不能够一下子就认识并把握主要矛盾和矛盾中的主要及非主要方面,常常会迷失在迷雾中,被凶手误导,甚至被凶手利用来作为推进犯罪的一种工具。” 说到这里,普克与马维民不约而同想到他们也曾成为项青利用的工具,心里涌上一种难言的感觉。 停了一会儿,普克说:“就像我们刚开始查项伯远的案子时,几乎所有不利的证据都指向周怕,因为周怡在与项伯远的人际关系中,存在着种种的矛盾。但事实上,到最后我们才发现,这些矛盾都不是整个案件的主要矛盾,而只是被项青利用来遮盖主要矛盾的次要矛盾。您刚才提到,在众多矛盾中,必有一种主要矛盾规定或影响着其它矛盾的存在和发展。我就是到最后才发现,真正影响着整个案情发展的人,从头到尾都是项青,而周怡只是一个被规定被影响的对象。另外,在按照第一条逻辑进行推理时,我还想起了另一件事。马局长,您是否听说过世界间谍史上一个著名的案件,发生在五十年代英美情报工作中的金菲尔比双重间谍案?” 马维民摇摇头,说:“没有。” 普克说:“我想提的是这个案件中的一个细节。美国联邦调查局通过种种渠道发现,美国驻美外交部门中存在苏联间谍。他们用尽一切方法想查出那个间谍,甚至对部门里的每一个清洁女工、仆人和雇员都进行了跟踪调查,建立了详细的调查档案,但一直没有查出。直到后来,英国军情五局MIS采用了性格分析法,对所有涉嫌人员进行了性格分析,发现一名叫麦克莱恩的英国外交官员的性格比较突出,没有任何不良嗜好,业余时间很少与人有私交,特立独行,品味高雅,便将疑点放在他的身上。最后的事实证明,此人正是一名苏联间谍。不过,在遭到怀疑之后,他提前得到当时在MIS担任处长的双重间谍金菲尔比的通知,逃到了苏联。这个案子里使用的性格分析法,说明有时候看起来属于感觉上的认识,其实是有客观基础的,可以作为一种解决问题的依据。” 马维民说:“噢,看来你在分析过程中,由对周怡假设出的性格开始推理,到最后得出与假设性格相矛盾的结论,以此推翻这种逻辑的真实性,是有参照背景的?” 普克说:“可以这么说吧。事实上,在上次陈志宇的案子里,最后也用到了这种方法。只是当时我还没有将它理论化,以为只是单纯地凭借自己的感觉。现在明白了,有时候,感觉到了的东西,我们不能立刻理解它,只有在理解它之后,才能更深刻地感觉它。感觉解决现象问题,而理论解决本质问题。” 马维民听了普克的话,拍拍普克的肩膀,说:“小普,好好干吧。我相信,有一天你会成为刑侦工作中的中坚力量。” 普克踏上了归程。 当火车长鸣一声,缓缓驶出月台时,原本积蓄了层层乌云的天空忽然飘起了雨。雨水很细很弱,斜斜地落在玻璃窗上,划出一条条不规则的线段。车速加快,那些细弱的雨滴似乎增强了力量,带着点疯狂向玻璃上撞击,在高速造成的强风下,瞬间便消失在空气中…… 26 数日后,X市一个晴朗而温暖的初春傍晚,普克在米朵家,将此行A市办案的详细经过—一讲给了米朵听,包括项青自杀临死前,普克应允了她最后的请求拥抱她、亲吻她的细节,也没有对米朵隐瞒。 普克讲了很长时间,米朵一直默默而专注地听着,眼里渐渐流露出一种复杂的情绪。直到普克停下来很久,米朵才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说:“唉,项青的命运,真是太悲惨了。” 事情过去了许多天了,然而普克此时的心情依然是痛惜、怅然的。听到米朵的叹息,普克心里翻涌起层层波浪,脑海里又浮现出那幅《记记的持续》来。普克知道米朵也是喜欢艺术的,便问米朵是否看过这幅画。 米朵说:“看过。”她的神色有些黯然,停了一会儿,接着说:“普克,前段时间在我身上发生的事,你一直想知道,我们俩都忙,一直也没有时间谈。现在我讲给你听吧。我告诉过你,从小到大,我总是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感觉不幸福,尽管表面看起来,生活优越、事业顺利,也并不是没有异性的追求。但我就是体会不到爱的感觉。你知道吗,最后竟是陈志宇帮我解开了这个谜。” 普克有点惊讶地看着米朵说:“陈志宇?” 米朵说:“是的。陈志宇帮我找回了我童年时的记忆。那段记忆是一个毒瘤,隐藏在意识深处,让我几乎看不到它的存在,却又一直像影子一样潜藏在我的生活中。我很小的时候,已经记不得究竟是三岁、四岁还是五岁了。我被一个老头儿……奸污过。”米朵说得有些艰难,但很勇敢,她的目光直视着普克。 普克眼睛里流露出深深的哀怜,不由自主地轻轻握住米朵的手。 米朵说:“我也看过那幅《记忆的持续》,看的时候,心里便充满了一种莫名的恐惧,而我不明白那恐惧从何而来。后来我知道了,那是一种可以令人毁灭的罪恶感。所以,我真的可以体会到项青对这幅画的感觉。我想,从十六岁起,项青的心就已经渐渐死去了。那幅画,就像她的墓志铭,其实是一种内心痛苦的记录。” 普克轻声说:“敏感的心,总是比别人更痛苦。” 米朵说:“就像你我一样。虽然我没有见到项青,可我觉得,如果生活背景相同,我们都是同一种类型的人。所以她会……悄悄爱上你……” 普克看着米朵的眼睛,没有说话。 “不过,也许正因为你的出现,更加剧了她的痛苦,使她对自身的罪恶彻底感到绝望。所以,虽然她仍然有可能逃脱法律的制裁,她仍然选择了死亡。” 普克握着米朵的手,说:“米朵,你是真正怜悯项青的,是吗?” 米朵轻轻地点头,说:“你在美国待过很多年,那里对于乱伦这种问题的看法是什么样的呢?” 普克说:“乱伦永远是社会的禁忌,即使在美国也同样如此。只不过,在我们国家,虽然很多人都知道这种问题的存在,却对这个话题讳莫如深,仿佛谈了便很肮脏,不谈问题就会消失似的。其实,即使在《圣经》里,也会有类似的话题,当然是将乱伦作为一种罪恶来杜绝的。” 米朵说:“说真的,我是学医的,从医学角度讲,有血缘关系的男女之间不能结合,是因为容易产生不健康的后代,影响人类的繁衍。那么在人类的医学知识还没有认识到这一点之前,社会是怎么建立起这种伦理道德规范的呢?” 普克说:“其实,在早期的人类社会,男女之间的结合的确存在过无序的现象。父女、母子、兄弟姐妹之间,因为没有恰当的家庭制度,常常分辨不出谁与谁是亲属,以致于形成杂乱的交合关系。随着社会生产力的发展,人类不断地寻找提高自身素质的途径,渐渐建立起一套与当时生产力相适应的道德准则,才会由最初的杂乱性变,依次渐进到血缘家庭、普那路亚家庭、对偶家庭,一直到现在的一夫一妻制家庭。” 米朵说:“原来也有这么复杂的过程。可这些道理,从小到大好像都没人讲给我们听,大人都很忌讳这个话题。其实,我想起来,有很多现象都与伦理有关。比如说,我从小和哥哥关系亲密,后来他谈了恋爱,我心里就觉得很难过、很失落。甚至在他结婚前夕,和他大吵一场。” 普克点点头说:“对,这种现象,应该也算得上是一种潜在的伦理问题。只不过大多数人虽然不懂为什么伦理要存在,但却能适应社会对自己的强制教育,所以不大容易发展到乱伦的地步而已。” 米朵若有所思地说:“俄还是觉得,如果将这些道理作为道德教育的一个内容,以开诚布公的态度,不仅让人们知道我们不能做某些事情,更让人们懂得,究竟为什么我们不能那样做。这种教育方式,我想,应当比讳疾忌医更有效。” 普克赞许地看着米朵说:“所以,我常常觉得我们是一类人。唉,如果真是这样,项青也不会发生那样的悲剧了……” 两人都沉默了,房间里一片寂静。这时,一阵微风吹过,阳台上传来细碎的风铃声。 普克忽然间觉得,心里有某种东西被这细碎美丽的风铃声触动了。他站起身,走到阳台上,米朵也跟着过来了。 不知不觉中,已是夜深时分,然而这个城市仍然没有人睡。普克和米朵并肩站在阳台上,感到初春的风清凉地滑过面庞,滑过发际。在一幢幢住宅楼群中,处处是星星点点的灯光。那些透出灯光或已熄灭灯光的窗户里,生活着一个又一个的家庭,而发生在一个个家庭里的故事,也许永远不会被外面的眼睛看到。 米朵忽然轻声说:“如果项青在她的悲剧到来之前就认识你,也许她就不会毁灭,你现在也不是独身了。” 普克转脸看看米朵,身后房间里倾泄出的灯光将米朵的脸孔映得半明半暗。而普克能看出米朵诚恳的眼睛里没有丝毫的戏谑。普克也认真地思索了一会儿,说:“我想,以项青与生俱来的智慧和才华,只要有个人真正帮她一下,她都可能会得救。至于我,即使不是以这种方式认识她,可能也很难与她建立另一种更深的关系。” 米朵似笑非笑地说:“你怎么知道呢?我看不一定。” 普克却十分认真地说:“真的。你知道吗,项青虽然各方面都十分优秀,实话说,从一开始就令我对她产生很大的好感。但我总觉得项青骨子里,隐藏着一种原始的母系社会大家长的控制欲,这种本能的欲望起初是潜伏在心灵深处的,连项青自己也没有意识到它的存在。 但是由于项青设计的这桩谋杀案动机特殊、过程冷酷。 结局悲惨,涉案人的思想感情与行为,都违反了现代家庭伦理,仿佛倒退至原始社会初期、氏族社会刚刚形成时的状态。项青与周怡的斗争就像是母系社会中两个女性争夺大家长地位的斗争,而在这种斗争的过程中,隐藏在项青心灵深处的控制欲逐渐苏醒,这使项青品尝到权力感带来的振奋,甚至使她一步步恢复生命力,只不过,这种生命力已经不再是从前那个清纯少女项青的灵魂,而更像荒野中一匹孤狼。这使我感到……“ 米朵说:“感到什么?” 普克犹豫了一下,说:“也许是有点毛骨悚然。” 米朵想了想,笑起来,说:“第一次听到你说害怕。不过,你刚才说的那种感觉,我总觉得想象的成分居多。即使按你说的那样,项青骨子里有母系社会大家长的控制欲,那也没有什么可怕的。要知道,母系社会里,人类的生产力那么低下,女性大家长作为一个领袖,用与生俱来的阴柔方式,配合以图腾、禁忌、神话、习俗和其它文化,来实现对群体的控制,维护群体的利益和安全,应该说奉献的成分居多,专制的成分较少。这为什么会让你感到害怕?我想,你对女性大家长的恐惧感,可能主要来自于你从女人那里得到的伤害记忆,这种记忆停留在你意识深处,使你对一切以阴柔方式表现出的控制都过分敏感。不过,在你查这件案子时,可能正是这种过度敏感,阴差阳错地帮了你一个大忙,使你在内心深处,对项青抱有戒备和怀疑,最终从她细小的漏洞中找到突破口。”说到这里,米朵笑盈盈地看着普克,说:“我这么说,会不会打击你的成就感?” 普克苦笑说:“我哪里有成就感。说不定你说的真是对的呢。” 米朵又笑着说:“我也不懂你们这一行,只是凭着感觉乱说一气,你可别当真。其实,我想你这次能破这个案子,除了你自身的细致、敏感以及非凡的推理能力之外,更主要的是因为你与项青在精神、气质上都有许多相似的东西,她想到的内容,你也能够想到。她潜意识里隐藏的思想,在你潜意识里也能找到。就像你告诉我的那几幅画的事情,你们都喜欢艺术,而且对某些艺术作品有着相似的理解和想象。所以,你最终能够推测出项青内心深处的痛苦和黑暗。” 普克听了米朵的话,只是点点头,没有说话,若有所思地仰头看着夜空。晴朗的夜空深远而苍蓝,繁星点点,一弯新月淡淡地悬在半空,颜色苍白,内缘的那条弧线几乎是半透明的。普克不由地又一次想起《记忆的持续》中那只似团非闭的眼睛。 米朵也仰望着夜空,说:“多美的月亮,看起来好像就在伸手不远的地方。想一想,人类科学的发展真是无可限量,你看,从前只能在神话传说中到达的地方,现在人类自己真的能够到达了。哎,普克,你说人类继续发展下去,世界最终会是什么样子呢?” 普克看着遥远的夜空,轻声地说:“我相信一定会有无穷无尽的变化,是我们现在都难以想象得出的。比如由于基因工程的发展,人类的繁衍方式也许会发生质的变化,不再由男人和女人结合起来生儿育女,而是完全由电脑控制进行人工培育……真是那样,以后的人类社会就没有家庭这个概念,大概也不会再存在家庭伦理这种问题了。” 米朵知道普克仍然在想着项青的事,淡淡一笑,说:“就算那时没有家庭伦理问题,也必然会有另外某种人际规范的存在。所以我想,道德这个问题说不定永远不会消失,而人类的犯罪现象虽然会减少,但仍会一直延续下去的。” 普克沉浸在某种情绪里,说:“我只是想,如果是那样的社会,项青也许会生活得比许多人都幸福,因为在她身体里,爱和创造的潜能应该是超过很和毁灭的。而且,如果这次我根本就不出现……” 米朵看着普克,微笑着说:“普克,你不应当有自责的感觉。如果不是你,项青也许仍会活下去,但那种没有灵魂的生活对她而言,也许正是无穷无尽的痛苦。现在她走了,其实就像她自己所期望的那样,重新变得纯净自然了。而且,她死在你的怀里……” 普克转过头,静静地注视着米朵的眼睛。他看到那双美丽安详的眼睛里充满着理解、同情、安慰和隐隐的悲哀。一瞬间,普克像是从前几天那种噩梦中突然醒来,回到了去A市之前的那种现实生活中。而眼前的米朵,才是普克一直在内心里悄悄关怀与爱恋着的女人。普克一下子又想起,既便是在A市与项青接触时,自己的潜意识里,其实也仍然严格地区分着他对米朵和项青的那两种不同感觉。 第一次,普克觉得与米朵之间所有的距离和压力都消失不见了。在这个初春的夜晚,普克与米朵深情地相互对视,彼此的眼眸里闪烁着对方心灵的亮光,那亮光如此炫目、如此迷人,像具有一种无形而强大的引力,使得普克不由自主向米朵一点点靠近…… 一阵微风穿过阳台,那串玻璃风铃发出细碎而欢悦的轻响。微风继续向前,掠过这个夜晚的城市。城市已经开始人睡,一些窗户里透出灯光,一些窗户里沉寂着黑暗。有人走在夜路上,有人沉睡在梦境里,有人发出含糊的吃语。某些悲惨的故事在继续酝酿,而另一些新的希望同时在成长。无论是否在等待,黎明都正在悄悄到来…… 这就是这个世界的真相。 27 母亲:“我的乖儿子,爱不爱妈妈呀?” 孩子:“当然爱啦,天下我最爱的就是妈妈。” 母亲:“现在妈妈养宝宝,等妈妈老了以后,谁来养妈妈呢?” 孩子:“妈妈不会老的。如果妈妈老了,宝宝也长大了,宝宝和妈妈结婚,宝宝去挣钱养妈妈。” 母亲:“傻孩子,宝宝和妈妈是不能结婚的呀。” 孩子:“为什么不能呀?我们幼儿园的丫丫最爱她爸爸,她说长大以后她谁也不嫁,就嫁给她爸爸,他们都笑着说好呢。” 母亲:“他们那是在逗丫丫玩呢,不是真的。” 孩子:“妈妈,你和爸爸为什么结婚呢?” 母亲:“因为爸爸妈妈互相爱对方呀。” 孩子:“可是我也爱妈妈,妈妈也爱我,为什么我长大以后不能和妈妈结婚呢?” 母亲:“小傻瓜,爸爸妈妈结婚以前不是一家人,一家人是不能结婚的。” 孩子:“为什么呢?” 母亲:“小孩子不用问那么多,反正一家人就是不能结婚的。” 孩子:“可是,到底为什么呢?” …… (完)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hu99.Com)的用户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预览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